城外一裏處,一片很密的林子。我與宇文宏光走了許久,才看到前方有處院牆極高的宅院。
答案馬上就要揭曉,我心跳如擂鼓:“他住在這裏?”
他輕一頷首,道:“清幽僻靜,你爹爹應是風雅之人。”
我輕哼一聲,反駁他:“人一旦有權欲之心,就再難稱風雅。”
他搖搖頭,走上台階,拉起門環,就欲敲門。我趕緊阻止他,指指院牆:“我們不走正門。”
他唇邊掛著絲無奈地笑:“小蠻,他是你爹,第一次進門就翻牆越戶去窺探他,不太好吧?”
我瞪他一眼,壓低聲音氣道:“你若覺得不妥,不要跟來便是。他是娘親的夫君,便是我爹爹,他若另娶了親,便不再是娘親的夫君,當然也不再是我爹爹。”
“你明明知道你做什麼我都不會拒絕你。”宇文宏光邊說邊朝我伸出手。
我拍落他的手:“這還難不倒我。”說完,一縱而起躍到牆頭。
我們落地處居然是個花園。微風吹過,清香撲鼻。我和他相視一眼,默契地不約而同朝前麵一處獨院掠去。剛隱好身子,還未及打量周圍,就聽見爹爹的聲音從房中傳出來:“老弟台的生意從未介入過南鴻境內,這次竟為尋人而答應,可見所尋之人對你來說很重要。”
我心裏突然湧出不好的預感,馬上轉頭看向宇文宏光,手指牆頭,用唇語告訴他:“回去,我不想再探聽下去。”
宇文宏光俯下身子,我們又一次臉對著臉,身子則緊貼在一起,他的呼吸吐納熱氣嗬在我耳邊,癢癢的。我心裏又急又怒,抬起胳膊搗向他前胸,他雖悶哼一聲,人卻仍貼在我身上,沒鬆開反而又緊了些,我咬牙切齒怒瞪著他:“你……”
他苦笑著看向花圃,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兩個男仆每隻手各提一個大木桶,似是欲澆灌花草。
他低頭在我耳邊道:“木桶灌滿水有多重,你心裏應該清楚,若不想讓你爹爹發現你來過,就老老實實待著不動。”
兩男仆手提重物還行動敏捷,我意識到剛才錯怪了他。正要開口道歉,房中已傳來韓世奇淡漠的聲音:“南鴻民眾以定居為主,農業比北奴強上百倍,你何苦每年遣人千裏迢迢入北奴高價購糧?你若是南鴻官府中人,為切斷北奴糧源倒也罷了,可你並不是。”
爹爹問的,韓世奇無法回答。而韓世奇想知道的,爹爹亦無法回答。
宇文宏光聽到這裏,心裏恐怕已清楚地知道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不知背後的他是何表情?他手仍未鬆開,我身子仍然無法動分毫,兩人就這麼站著靜默許久。
花圃之中,兩個男仆澆完園子拿著空桶往回走。我身子輕輕一掙,他鬆開手,我滿心沮喪轉過身子,聲音輕若蚊蠅:“回去後我向你解釋。”
他一笑,指指牆頭。我擠出絲笑朝他點點頭,心裏卻暗自懊惱,想探的消息沒有探到,想瞞的事卻因此行而暴露。正要舉步,忽見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歡快地跑過拱門,順著小徑往這邊而來。男童長相酷似我爹爹,他歡快的樣子灼得我眼睛疼,心裏更痛。
“趙皖,回來,你爹爹正在會見客。”尾隨進園的女人瓜子臉,下巴尖尖,眼睛晶瑩。身材雖纖瘦,但絕對和弱搭不上邊。
望著眼前這個氣度高華的女人,我的心像被撕裂了般,娘親是美,但娘親的美是不沾凡塵,那種美會讓不熟悉她的人望而卻步,根本不會知道她冷若冰霜的表象下有一顆溫柔的心。而眼前的女人卻不同,她黛麵俏眉笑容柔和,即便不認識她,也想去親近她。
宇文宏光靜靜地望著我。我未回頭,心中猶在天馬行空亂想,趙德睿是喜歡這種溫柔似水的女子?還是這女子背後有能讓他借助的勢力?若是後者,當年爹爹是不是想借助娘親身後的幽月宮?如果真是這樣,爹爹詐死後並沒有再去尋找娘親的事也就順理成章。
宇文宏光握起我的手,我看過去,他用唇語道:“走嗎?”
我點頭。一切都壞得不能再壞,我還有什麼好顧忌的。剛走兩步,就聽到房門輕響,趙德睿出現在眼前,他彎下身子張開雙臂,男童歡呼一聲撲過去。男童身後的女子笑得越發甜美:“趙皖,你已見過爹爹,現在可以隨娘親去後院了。”
爹爹邊逗男童邊抬起頭問那女子:“昨天才去,怎麼今日就回來了?”
女子含笑道:“昨夜趙皖哭鬧不止,要回來看你。”
膩在趙德睿懷中的男童忙不迭地點頭,女子秀眉微蹙,笑斥男童:“趙皖,還不走?”
男童戀戀不舍地離開趙德睿的懷抱,牽著女子的手往回走去。
趙德睿目送兩人離開,轉身回房時看到站在屋角的我,淺笑僵在臉上:“蠻兒,你怎麼來了?你娘親她……”他話未說完,四下打量後未見娘親身影,目光定在宇文宏光身上,麵色微微一變,“北奴人?”
宇文宏光仿若沒有聽到,一直默盯著我。
我冷冷一笑:“我真心希望娘親能夠親眼見證你的薄幸,能及時讓她清醒,讓她知道她十年如一日念念不忘的人好好地活在另外一個女人身邊。可我不能這麼做,我不能讓她傷心,不能讓她難過。”
趙德睿聲音沉痛:“蠻兒,你早晚有一天會明白為父的苦楚……”
我輕蔑地望著他:“蠻兒不是你能叫的名字。看在我娘為你生一個女兒的分上,請你永遠不要再出現在她麵前。”
“蠻兒……”
怒極了的我有些失控:“趙德睿,如果你對我娘曾有一丁點兒愛意的話,就永遠不要讓我娘親知道你身邊還有一個女人。”
宇文宏光伸開手臂,攬住我的肩膀:“蠻兒,不要這樣,他畢竟是你的生身父親。”
從知道他身邊已有旁人的那一刻,我心中就沒有“爹爹”這個稱謂了,他就是趙德睿,南鴻開國皇帝暴斃十多年的二皇子,他和我沒有任何關係:“我沒有爹,我從小就沒有爹。”
宇文宏光加重握在我肩頭上手的力道,聲音卻異常柔和,道:“我們走。”
我猛地抬頭望向半空,想把湧到眼裏的霧氣逼回去。卻在望見院牆上空那方湛藍天空的刹那,淚流滿麵。若早知道下山經曆這些,我寧可永遠生活在山中看花開花落,看雲卷雲舒。自來南鴻,一件一件的事接踵而至,讓人目不暇接。到此刻,我突然間覺心力已不濟,本欲提氣上躍,腳下卻一軟,身形滯了下來。
宇文宏光攬腰抱起我,飛身躍上牆頭:“不必難過,你應該慶幸你先知道事情真相。”
我最後望一眼院內,目光越過一臉驚痛的趙德睿看向書房門口的韓世奇,不知他站了多久,陽光雖明亮得灼人,但他溫和依舊的麵容下,眼裏盡是悲涼哀痛。
我心底一片悲涼,為什麼要讓所有的事都趕在一起。
宇文宏光落地後並沒有及時放我下地,而是一直抱著我走。聽著他有力的心跳,我淒涼一笑:“宏光,我想求你一件事。”
他輕易洞悉我的意思:“你爹如果在南鴻境內大宗購買糧草,勢必會被南鴻皇室發覺,那麼他隱匿十幾年苦心經營的一切將會毀於一旦。所以才會舍近求遠,每年派人去鄰國購糧。隻是,西越戰事連綿不斷,糧食本就稀缺,因此,韓世奇的刊家糧鋪會是你爹爹的首選。所以說,你不必求我,我不是北奴的大王,有些事還不需要我操心。”
“謝謝。”他雖撇得幹幹淨淨,我卻不能不領這個情。
他低頭,靜靜地盯著我:“其實,如果你爹不知道你和韓世奇認識,這事就好辦得多。韓世奇並不是不知道輕重的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微愣了下,意識到宇文宏光說得不錯。
“真想這麼抱你一輩子。”他雙目中柔情湧現。
我雙耳一熱,身子掙了下:“我想自己走。”
他默盯我一瞬後,依言放我下地:“最終解決問題的辦法,是你怎麼樣尋個法子讓你娘親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回北奴,這樣,你所擔心的所有的問題都不再是問題。”
“娘親心中的思念鬱積已久,誤以為趙……他死時,提著的一口氣全在為他報仇上。可如今,她既然知道他在世,沒有必須走的理由,她怎會輕易離開。”
宇文宏光輕輕一歎:“是啊。誰不想生活在深愛著的人身邊。”
他句句有深意,我聽得心怦怦亂跳,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接話,隻能一個勁默默前行。
“有難過的工夫,不如想想接下來怎麼辦?”宇文宏光側頭看著我。
我苦澀一笑:“我沒有難過。我記事之日起就和娘親、鬼叔叔在一起,我認為書中所說的父慈母愛就像我們在穀中的日子一樣。爹爹對我而言,隻是心中的一個影像,沒有實際意義。我隻是想知道他當年是不是真心喜歡娘親的?若是喜歡,為何再娶?若是不喜歡,當年為何要招惹娘親,讓娘親受這麼多磨難?難道說,男人的愛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改變?”
他眉輕蹙:“你爹爹當年是不是喜歡你娘親,我不敢妄議。但你爹爹隻代表他自己,並非所有男子都像他一樣。我爺爺,隻有阿奶一個妻子,我父王也隻有我母妃一個妻子,我宇文宏光的妻子也隻會有一人。”
我心裏莫名一慌,惱道:“誰說你了。”
“誰讓你一竿子打死一船人。”
“你……”我有點兒不知道怎麼樣再說下去。
我靜靜站在湖邊遙望著湖中小樓,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既想盡快見到娘親,又害怕馬上見到她。我不知道怎麼開口向她說下午見到的那一幕。她苦苦等待數十年的結果竟然是趙德睿另娶,她情何以堪,她怎麼可以接受得了?
彎月西移,周圍光線慢慢變淡。我暗歎口氣,準備先回翠景園休息。能拖一日是一日,我真不願意娘親傷心難過。剛走幾步,卻見前麵樹影暗處一個人靜靜默立。
我身形一滯,凝視著緩步而來的他:“為什麼?”
月光下,一股淡淡的幽香隨著他的身影飄來,縈繞鼻端,久久不絕,他在我跟前停步,靜靜地望著我:“小蠻,能把所有的事都告訴我嗎?”
我鼻子發澀:“世奇,你想過這麼做的後果嗎?”
他微微而笑:“我是商人,做生意是本分。小蠻,我想知道怎麼樣才能解決你目前的困境?告訴我,你娘親為什麼突然出穀?趙鑫是你什麼人?”
“趙鑫?”
韓世奇訝異:“就是城外那個人。”
詐死隱居後自然有新的身份,我低頭苦笑:“你可知道跟蹤紫漓的人中有官差?”
韓世奇一直凝視著我:“無論跟蹤她的人都有什麼身份,都與我無關,做生意講究的是等價交換。隻要買賣雙方心甘情願,那這樁生意就是成功的。小蠻,你的事如果不方便告訴我就不要說,隻是,以後不管去哪裏都要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