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我轉身準備回院,卻見距院門不遠的一棵樹下影暗處站著一個白袍少年,我愣在原地。咄賀一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遙對他一抱拳,然後對我說:“姑娘,夜深露重,寒氣侵骨,莫在外麵待得太久。”我點點頭,他疾步進院。
白袍少年緩步走來道:“今晚不回宮了?”
他兩鬢掛著露珠,我看得心中難受,他站了多長時間?木然點頭道:“不回去了。”
他凝目盯著我:“不知出了什麼事,大小街巷都是官差,你們小心一些。”
我心口一窒,直直盯著他,仿若這樣就能看到他內心深處:“因為擔心,所以一直站在院子外等著?”
他撇頭望向別處,目光不與我相觸:“宮中多事端,能不回宮最好。夜深了,我回去了。”說完,腳步匆匆朝巷口而去。
我追上去兩步,望著他的背影,悲聲道:“你越關心我,我心裏越難受,越覺得愧對你。大哥,求你,不要對我這麼好。”
他步子一滯,未轉身,聲音低沉,道:“為兄知道了。”
像有一顆生鏽的鐵釘慢慢釘進我心裏,心中鈍鈍地痛:“世奇,聽我一言,糧食尚未運來,還有回旋的餘地,不要在汴梁做生意。我想,在你娘親心中,你的安全比什麼都重要。”
稱呼由大哥轉為世奇,他的脊背不再僵直,不過,仍未轉身:“運糧隊伍已經出發,雖還未到汴梁但已入了南鴻境內。小蠻,若有解決不了的事就前來尋我。”說完,不等我再開口,便疾步離去。
我凝望著他的背影,忍不住捂住心口,蹲坐在地。
咄賀一適時出現,拉起木然呆坐的我:“姑娘,夜裏冷,趕緊進房休息吧。”
兩天後,咄賀一不知用了什麼辦法,把我暫居宮外的消息送給宮裏的師公。於是,我安心住下,一心一意學剪衣樣,兩個月下來竟無師自通,剪出的衣樣有模有樣。
這天,我買到想要的衣料,剛拐進巷子裏,就見樹旁兩個漢子一個依樹一個靠牆,看似閑聊目光卻注意著每個拐進巷子裏的人。原來是他們,上次跟蹤我的宮中侍衛。
一見到我,他們麵色一喜相視一眼走到跟前,賠著笑道:“姑娘,終於找到你了。”
我冷眼看著他們,問:“尋我何事?”
胖侍衛笑著道:“皇上病情穩定,陳道長準備出宮一陣子,王公公吩咐下來,讓我們找到你,把這個消息告知你一聲。”
病入膏肓的趙光耀居然好了,我心裏很不舒服。見我默而不語,胖侍衛一臉焦急:“真是陳道長尋你。”
這時候宮裏正為趙澤皓發喪,多事之秋,我不得不謹慎:“轉告我師公,明日正午我在宮門外候他。”
兩人相視一眼,瘦漢子賠笑問:“姑娘不回宮?”
我冷冷一笑:“兩位似乎很想我回去。”
瘦侍衛麵色惶恐:“不敢不敢。”
我輕哼:“多謝傳話。”
胖侍衛賠笑:“不敢。”
蒼穹昏暗,細雪簌簌而落。隻一宿工夫,落雪已把汴梁街道上灰黑黯淡的房舍茶肆點綴成一座嵌玉鑲珠的白色宮殿。
宮門之外,轎夫們一個個抻長脖頸朝宮門方向看。退朝官員陸續出了宮門,一頂頂轎子被抬走,我心裏有些焦急,師公為什麼還不出來?
最後一個出宮門的是呂蒙正,見我默立雪中,從轎夫手中要一把青竹油傘,走過來遞給我:“道長稍後才會出宮,估計姑娘還要再等一陣子。”
我道過謝接過傘,呂蒙正離去。直到青竹油傘上也落了厚厚一層雪,師公才和趙澤玨一起走出宮門,兩人不知說些什麼,邊聊邊走。
揪著的心落回原處,那兩個侍衛並未騙我,師公確實要出宮。我快步迎上去,對趙澤玨視而不見,為師公撐起青竹油傘:“師公,我們走。”
趙澤玨神色複雜地盯著我:“小蠻。”
我仿若未聞,根本不看他,仍望著師公,道:“師公,走吧。”
師公含笑朝我點頭:“知道你心急。好好好,走!”然後看向趙澤玨,“太子休要擔心,皇上的病情已經穩定,隻需按照老道的藥方調理,再輔以食療,便可確保無虞。”
趙澤玨已被立為太子!我麵無表情看他一眼,再次催促師公:“雪越下越大,師公,走吧。”
師公從我手中接過傘,溫言道:“走。”
見我們要走,趙澤玨眼裏全是焦急:“道長,若父皇病情惡化,我該如何尋你們?”
我自然不希望他知道宇文宏光的落腳地,況且,我和師公馬上要趕往嵩山,即使告訴他,他還是無法找到師公,心中正猶豫,師公已爽朗一笑,邊飄然前行邊道:“老道短時間內不會離開南鴻,太子若想尋我,一張告示即可。”
身後傳來趙澤玨微不可聞的歎氣聲:“恭送道長。”
我輕哼一聲,心中頗為不屑。
師公若有所思看我一眼,問:“蠻兒,你和太子不是很熟嗎?今日為何這副態度?”
我撇撇嘴:“蠻兒哪會和心思歹毒的人做朋友?”
師公白眉一揚,搖頭道:“陳王之死與太子無關。當今皇後對長子趙澤軒很疼愛,對次子趙澤玨不甚上心。澤軒出事後,皇後雖盡力周旋,但還是未能改變其命運。”
我心中震驚:“一石二鳥,既除掉陳王,又讓襄王背上惡名。可為什麼被立為太子的人是襄王?”
雪下得越發大了,路上一個行人也無。師公道:“陳王出事當日皇後便派王繼恩前去接趙澤軒,但趙澤軒瘋病又起,沒有接回來。這時候皇上恰好醒轉。”
“這麼巧?”我心中狐疑。
師公輕歎:“皇上的病並不像外間傳聞的那般重。況且,陳王雖被委以大任,但皇上屬意的人卻是太子,太子宮外遇襲是陳王暗中指使,皇上知道後震怒不已。”
我心裏又是一驚:“皇後做的事趙光耀心裏清楚,他在順水推舟。其實,他臥病在榻期間,宮裏發生的一切他心裏都清楚。”
師公輕頷下首。
“父不父,子不子,真可悲。”我心裏無端難過,趙澤玨不該受剛才的冷遇,我錯怪了他。
雪越下越大,我和師公出了城門,徑自拐向通往嵩山的官道。師公卻突然停步,笑看著我:“你該給他們打個招呼。”
我回頭,遠遠跟著的黑袍漢子快步而來:“小姐,你們的行蹤可否告知屬下?”
“嵩山。你放心,我已告訴過咄大人,他知道我的去處。”
黑袍漢子朝師公抱拳:“小姐的安全就仰仗道長了。”
師公笑著點頭:“告訴宏光那孩子,老道會把小蠻安全帶回來。”黑袍漢子又對師公謙恭一禮,才轉身離去。
師公目送黑袍漢子離開後打趣我:“宏光那孩子真用心。”
我麵上一熱,拔腿往前飛奔。大雪紛飛,眼前天地已成一色,根本辨不出時辰。奔行許久後,眼前現出連綿數百裏的朦朧山影,師公笑道:“天色已晚,前麵即是嵩山,我們是直接進宮,還是先找個客棧歇息一宿明天再走?”
對娘親不可遏製的想念迸發出來,哪還能再等一夜?我連聲催促:“師公,若你不乏,我們急趕一程可好?”
師公嗬嗬大笑,白須顫著道:“我們祖孫賽賽腳力如何?”
豪氣直衝腦門,我笑著點頭後疾步如飛向前行去,師公笑聲未斷跟了上來。
站在嵩山腳下仰首望去,山下山上一片雪白,一陣遒勁山風裹著鵝毛大雪呼呼吹來,我縮縮脖子問師公:“大雪封山,根本找不到路,怎麼才能找到幽月宮入口?”
師公白眉白發隨風飄舞,看一眼身前幾處農家小院的方位後笑著看向我:“你娘親的奇門八卦是我教的,幽月宮入口是她重新改過的,你說,師公會不會找出來?”
我大喜:“那就趕快走,被寒風吹著的滋味不太好受。”
師公牽著我的手,兩人展開身法,徑向山上縱去。每到山凹或瀑布後,師公都要查看一番。走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半山腰出現一塊平地,就像一條山脈從中間被人用刀齊齊斬斷了一般。望著眼前的茂林,師公仔細打探過周圍後,牽著我的手走入。
我的心狂跳起來,馬上就能見到娘親了。
林子極密,白雪雖然折射出耀眼光芒,林子裏仍很暗。
靜寂,除了腳踩積雪的咯吱聲外,周圍沒有一絲聲響。我緊緊跟著師公,師公聲音溫和:“馬上就到了,別怕。”
果真,前方透出令人欣喜的光亮,耳邊隱約聽到水流聲。我心中大喜,提氣飛縱,出了林子,眼前一掛瀑布自山頂飛流而下。
師公遙指瀑布左側的巨樹,含笑問我:“蠻兒,可瞧出來了?”
我凝神細看,發現樹幹中央的樹皮似是十分光滑,巨樹經數十年風吹日曬,必定樹紋深縱粗糙異常,顯然,那棵樹是經常被人觸摸:“機關就在那棵樹上,還有,瀑布內沒有發現山壁,裏麵黝黑一片,顯然裏麵另有天地。”
師公含笑頷首,揚聲道:“有朋自遠方來,裏麵的人默而不語,青寇的待客規矩改成這樣了嗎?”
兩道身影疾射而出,飄然落在身前。左側是宇文清垣,右側是麵生的漢子。
宇文清垣朝我揖一禮,聲音謙恭,道:“左護法見過小姐。”
麵生的漢子快速打量我一眼,快步上前揖一禮,道:“右護法蕭狂見過小姐。”
我伸手虛扶蕭狂,道:“護法請起,請前麵帶路,我要入宮見娘親。”
蕭狂望一眼含笑而立的師公:“小姐有所不知,宮中有規矩,不接待男客。”
不接待男客,鬼叔叔在哪兒?我心裏一緊,顫音問:“我鬼叔叔不在宮裏?”
宇文清垣看一眼蕭狂,麵上帶出躊躇之色:“小姐不必擔心,趙淩現在在宮裏。”
我安下心來,掏出珍珠吊墜遞給宇文清垣,麵帶不悅,道:“煩勞左護法去稟報我娘,就說我和師公來了。”
兩人相顧失色,宇文清垣眼裏現出驚恐之色,問師公:“您是宮主的師父?”
師公含笑頷首,宇文清垣與蕭狂後退一步重新向師公行禮,師公撫須輕笑,宇文清垣接過我手中吊墜轉身欲回。
“小姐吩咐,請兩位護法帶他們入宮。”瀑布後傳來鬼叔叔的聲音。
宇文清垣飛身而起,掠到巨樹旁輕拍樹幹。蕭狂恭聲道:“請。”
我和師公飛縱而起,掠到瀑布前,師公長袖一揮,瀑布一分為二,我身上未落一滴水,人已落到瀑布後平坦的地麵上,腳一沾地就向鬼叔叔撲上去:“蠻兒很想你。”
鬼叔叔攬著我的肩朝師公頷首輕笑:“趙淩見過道長。”
師公笑著點頭:“這些年為青寇費了不少心。”
鬼叔叔像在穀中一樣,像父親擁著女兒一樣,笑撫著我的長發:“趙淩心甘情願。”
一行幾人邊說邊走,走出幽深隧道,我眼前一亮,原來幽月宮竟隱在山穀之中,穀外大雪紛飛,穀內竟百花爭豔。心中正驚歎,娘親一襲白袍從水中虹橋緩步而來。
鬼叔叔的手鬆開,我騰身而起一躍數丈,落地之處恰在娘親跟前,撲過去摟著她的脖頸,嬌聲道:“蠻兒想死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