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宏光一臉靦腆走過來站在娘親麵前,握著的那截白布從左手換到右手,然後又從右手換到左手。我微張著嘴看著他兩手不停來回換了數遍後,心中有些忍不住想笑,他居然也有緊張的時候。
“孩子,那十幾天凍壞了吧?”娘親笑問。
宇文宏光急忙搖頭:“山中冷是不假,但鬼叔叔暗中送來的禦寒之物很好用,所以並沒有凍著。”
娘親頷首後深深看宇文宏光一眼:“孩子,有句話一直想對你說。”
我不知娘親要說什麼,宇文宏光臉色緊張:“您說。”
“我一直以為世奇那孩子是最適合小蠻的人,經過這麼多事,我覺得我錯了,你才是最適合小蠻的。”
我一呆過後羞得滿麵燥熱。宇文宏光卻是歡呼一聲,張開雙臂向上飛縱,半空之中的他黑發隨風揚起,笑顏也顯得越發耀眼,興奮之時渾然不知手中白布已順風飄遠。
娘親仰頭望著半空中的他:“隻希望他府裏的人不要介意你東丹後裔的身份。”
“不會不會。阿奶很喜歡我……”話說一半,才驚覺自己說了什麼。我趕緊住嘴,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宇文宏光落地之後才發覺不見了手中白布。娘親納悶地看著悵然若失的他,問:“那塊白布是做什麼用的?很重要嗎?”
我“撲哧”輕笑出聲。宇文宏光扭捏著不知如何開口。娘親瞋我一眼,無奈輕笑道:“蠻兒又捉弄人了?”
笑得賊賊的我聞言趕緊收笑:“不正說著白布的事嗎?怎麼突然間扯到我身上了?”
宇文宏光嘴角逸出絲得意的笑瞅我一眼,扭頭看向娘親時已是滿臉無辜,他堅定地點點頭:“蠻兒是經常捉弄人。”
沒想到這家夥這麼會偽裝,表現得像受氣的小媳婦般,我氣惱地瞪他一眼:“我什麼時候捉弄你了?”
他卻笑得越發純真而無害:“知兒莫若母,伯母肯定不會冤枉你。”
我心思一轉,心裏突然有個主意,嘴角噙著絲壞笑瞥他一眼。見我的神情忽然變化,他垂在身側的手慌忙輕擺,示意我不可亂說話,更不能說出白布是幹什麼用的。我得意一笑看向娘親:“娘親,我哪裏捉弄……”
娘親滿眸慈愛寵溺已隱去,臉上僅是淡淡笑著:“蠻兒,娘親今日見你,隻想對你說四個字,置身事外!你若能做到就可以留在汴梁,直到這件事了結,我們一起離開南鴻境內。如果做不到,現在就跟宏光回北奴,以後永遠不得踏足南鴻國土。”
這才是娘親見我的真正原因,心裏巨大的幸福驟然間被擊打得支離破碎。在知道幽月宮首領是柴灩,知道娘親攻打的對象是趙德睿,知道趙光耀的全盤計劃後,我怎麼可能置身事外?隻是,我怎麼開口說這些,不管是柴灩還是趙德睿,每提起一次,對娘親來說都是一種無法出唇的痛苦恥辱。
“孩子,小蠻就托付給你了。”
宇文宏光無法答應亦無法拒絕:“伯母,我……”
“你不喜歡小蠻?”娘親用激將法,宇文宏光自然無法說不。
我心中悲慟,娘親默認宇文宏光的女婿身份竟然還有這層意思,她想把我托付給宇文宏光,這樣她才會無後顧之憂。“托付”一入腦海,我心頭大驚看向娘親,果然如我猜的那樣,她淡漠的雙眸中竟似蘊著絲決絕,我沒心思再想其他直接說出心中所想:“我知道不了結這件事會是娘親您一生的心結,您會一生不快樂不開心。我也知道,您想讓我幸福快樂地活著,不想讓蠻兒攪進東丹王留給子孫的使命中去,更不想牽連到南鴻皇宮的恩恩怨怨中去,想讓蠻兒找一個疼愛自己的夫君,生一群可愛的兒女,想讓蠻兒過平常女兒家的普通生活。可是,娘親您想過沒有,若您出了什麼意外,我活得能快樂開心嗎?我會痛苦,會內疚,會怨恨自己眼睜睜看著娘親受了委屈出了意外。”
默看著我的宇文宏光有些動容。
娘親欣慰地握起我的手:“小蠻,娘親想讓你知道每個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旁人或許能在身邊幫你,讓你走彎路的機會少一些,但最終走路的還是你自己。別人無法代替,你人生遭遇的一切都是你走出來的。娘親的路也隻能自己去走,即使你是我的女兒,也不能代替我去走。”
心裏的悲傷再也抑不住,淚成串落下。但不知為何,內心卻異常平靜,平靜得連我自己都有些無法相信自己會是這樣的反應:“蠻兒不能替你走,但是可以在你身邊幫你。娘親雖然統領幽月宮數十年,考慮問題是比蠻兒全麵,但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況且趙……趙德睿、柴灩他們夫婦二人是否清楚對方的底細,他們將來會不會因此而反目,我們都無法預料。娘親,有件事我還沒有來得及給你說,趙德睿已經和李順聯合。”
娘親神情不變仍是淡淡笑著,並沒有因為聽到趙德睿和柴灩的名字而有絲毫改變,仿若這兩人和她沒有任何關係,也像是這件事她早已知道了一般:“等了這麼多年,遇到內亂這麼好的機會,他自不會錯過。隻是聯合亂民是為不智,不如拉攏舊臣鎮壓他們,然後名正言順利用太祖、光美、德佑之死公然造反。”
宇文宏光頷首:“南鴻皇帝打壓武將,若趙……能拉攏這些武將是為上策。”
我在心中暗歎一聲,這次出宮好像並沒有什麼實際意義,趙德睿與李順之事娘親早已猜出,至於韓世奇在南鴻生意的經營策略似乎隻針對散戶,不出宮還好,出了宮反而累及他賣糧給柴灩。不過,幸喜見到娘親。
娘親讚賞地看向宇文宏光:“不愧是名將之後。宏光,小蠻生活在深山十多年,人情世故一竅不通,她腦海中認定趙德睿負了我,他就不再是她的爹爹,所以才會連名帶姓直呼他的名諱,不要笑話這孩子。北奴人本來就沒有太多的繁文縟節,稱呼叫法也隨意許多,因此,隻當趙德睿是陌生人就好,不用顧忌太多。”
宇文宏光應下後道:“蠻兒被柴灩襲擊後師公會忽然出宮,是您送的信?”
娘親點頭後笑著撫了下我的臉頰:“我囑咐過她們說除非蠻兒有生命危險,否則隻可暗中保護不可出手,有什麼事隻需快速回報。蠻兒,有沒有埋怨娘親沒有露麵?”
我握住娘親拿下的手,含笑搖頭:“娘親沒有露麵,說明師公可治此症。”
娘親笑道:“我的女兒真長大了,娘可以放心了。蠻兒,想吃栗粉餅嗎?”
我心中正難受,卻不願娘親發覺,裝作開心晃著她的手:“當然想。可是,娘,你把栗粉餅放哪兒了?”
娘親側身指向身後的林子:“林子那邊有戶人家,估摸著你鬼叔叔已打點好,宏光,我們走,今日我現做。”
宇文宏光回身看了眼仍遠遠立在麥田旁土路上的兩個女子:“宏光很想隨著過去嚐嚐您的手藝,可是鎮上還有人等我。”
娘親朝鎮子方向望一眼,然後朝他淡然一笑,牽著我的手轉身向林子裏走去。
見我走兩步一回頭,娘親抬手點了下我的額頭,笑著搖頭不語。我朝她伸伸舌頭,走了兩步還是忍不住回頭又看了眼,一回頭,卻見娘親默盯著自己。
我臉一熱,鬆開娘親的手,向林子邊緣處的農舍跑去,身後的娘親道:“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強求也不會有結果。紫漓也是苦命的孩子,費盡心思謀劃這麼久隻為過普通人的生活,她想做什麼都隨她去吧。”
我心中一動,回身皺了皺眉頭:“她謀劃這麼久,隻是想過普通人的生活嗎?”
說完這些,忽然意識到剛才似乎漏說了什麼,想了一瞬兒,心中喑罵自己大意,竟然把這麼重要的事給忘了:“趙光耀計劃利用幽月宮力量平亂,估計這幾日會商議聯合之事,隻是不知柴灩還會不會前去禁地?”
娘親雪白的袍子隨風飄起,顯出她越發纖細的腰身。
她自我身邊走過徑向農舍走去:“這次去禁地傳達指令的不是她,而是一個陌生的中年婦人。為娘這次出宮就是去見趙光耀商議合作的事。”
再次進宮,心境與以往已大不相同。娘親雖然沒有和我住在一起,但畢竟是在一個宮牆圈成的大院子裏。白天能見到娘親的機會極少,但晚上卻能和娘親同榻而眠。這麼一來我心情愉悅許多,連帶看著宮裏的人也順眼起來。
去年冬天雖冷,但反常的是氣溫回升得卻特別快。天暖風柔,宮裏光禿禿的林木枝丫及黃枯的花草一夜之間全變了顏色。
我把毯子鋪在油綠草地上盤腿坐下,向一臉不情願跟來的王峰伸出手,他陰著臉把食盒遞過來:“小蠻姑娘,這是禦花園,不是你們家的後院,你這麼大剌剌鋪條毯子坐在這裏,也不怕驚了駕。”
我拿出點心一樣一樣擺好,把食盒放毯子邊上,放好後方抬起頭:“王公公,不勞你大駕提醒這不是我們家後院,不過,雖說這是在禦花園裏,可前有那麼一大片金盞菊擋著,金盞菊與我們中間還有前麵的這幾棵樹,誰會看見我們?誰又會溜著牆邊進來?再說了,你們的皇上忙著處理內亂,哪會跑到這讓我驚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