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家糧鋪售給柴灩的一半糧食運到四川後,李順勇猛地衝勢越發張揚,並且大軍所經之處必會號召鄉裏富戶大姓按照家中人口留足所用,餘下存糧均被征調用以賑濟貧乏,川民正饑,聞信自是紛紛投身參與起義,故旬日之間,兵眾增加逾六萬之多。
趙光耀口中的亂黨,百姓口中的義軍隊伍如此龐大,經這群虎狼之師奮身衝殺,僅用半月不到的時間又攻占了許多州縣。
王繼恩是名義上的兩川招安使,因此一身鎧甲領著大軍向四川方向疾馳,而行軍作戰的真正主帥娘親卻一身副將服飾隨在後麵。
大軍行進的左側官道上塵沙飛揚,而離官道有一些距離的林子這邊的小道上,宇文宏光勒馬刹住前馳衝勢側過身笑著對我說:“蠻兒,已疾行一日,你身子可受得住?”
我仍遙望著娘親:“受得住。”
他輕歎一聲,我的目光還沒有從娘親身上收回,已覺腰間一緊,整個人已麵朝上背朝下被騰空拉起,我驚呼聲還未出唇身子已穩穩落於他身前。
他攬著我輕盈落地後方道:“我們比大軍出發得晚,這麼一路趕來,你會受得住?還有,你即使受得住,馬也要吃些東西。”
我朝他輕一頷首。
蕭達石翻身下馬走到跟前遞過來幹糧及水囊,然後和十騎雲狼向道旁河溪邊走去。
溪水清澈異常,水底小魚順著水流遊動,我彎腰捧了一把水淨了下臉,對遞幹糧過來的宇文宏光微搖了下頭:“我吃不下,柴灩藏身之處隱秘不隱秘,還有她身邊的人身手怎麼樣?”
溪水邊既潮且濕,宇文宏光找了兩塊較為平滑些的石頭放好,自己坐在右側的那塊,自顧用餅卷著牛肉,我無奈之下隻有坐到左側的那塊朝他伸出手,他把卷好的餅遞過來:“即將上戰場的將士應該身子康健精神抖擻,並堅信自己能打勝仗。還要謀略在前沉穩在後,你這麼個懨懨歪歪的樣子,不如留在汴梁等消息。”
我咬了口卷餅,憤憤地道:“因為從頭到尾的計劃你都沒有給我說,我才會這般失措擔憂。娘親能不能脫離幽月宮,全看此舉。”
他喝了口水後笑瞟我一眼:“不給你說,你還會老老實實待在身邊,給你說了之後,你肯定會火急火燎跟著去湊熱鬧,如果你惹出亂子來,受難的是你娘親,後悔的是你自己。我話已至此,你如果還堅持知道全盤計劃,我會告訴你。但如果出了什麼事,你必須老老實實隨賀一他們一行先回北奴,把這裏的一切交給我。”
回北奴雖是我一直希望的,但如果娘親沒隨著回去,我即使回去了,心也不會安定下來。
接過他遞來的水囊:“就透露一點點,柴灩現在居於何處?”
看我拿著水囊想喝卻又不喝,他唇邊含著絲壞笑:“你是想就著我的口水喝,還是忍著渴不喝,都隨你。不過,川亂越演越烈,大軍紮營歇息的時間會很短,我們沒有足夠的時間停下休息,也許以後的幾天都要在馬背上,你還能忍多久?”
我輕哼一聲塞上水塞扔還給他,探身掬了把水正欲喝下,卻聽到上遊蕭達石那邊的幾匹馬“噅噅”歡叫起來,我扭頭看過去的同時水已自指縫中流下。
雲狼二十騎所騎之馬不隻是皮毛油光發亮,且每匹馬都有一個不俗的名字,有絕塵、踏雪、盜驪、騏驥、纖離……棗紅色的絕塵朝著來的方向依然叫不停,踏雪、盜驪隨聲附和,其他的幾匹有的扭著脖子看著來路,有的雖然啃著青草但鬃毛直立,似是吃完嘴裏的那口草馬上就能撒蹄狂奔一般,隻有纖離站在溪中飲一口水,然後打一個響鼻,把方才喝的水自口鼻之中噴射出來。
幸虧我方才沒有喝下去,若不然,沒有喝宇文宏光的口水,卻和纖離間接之中親密接觸了。
見狀,宇文宏光輕笑出聲,看向蕭達石等十一人。
蕭達石尚未發現這邊的狀況,見我麵色微怒便看向站在溪邊看馬飲水的蕭天仰,蕭天仰瞅了一圈,看到纖塵撒著歡喝進又噴出方醒悟過來,於是,含著歉意賠笑道:“屬下見少爺和你已淨過麵,就沒有留意那隻畜生會站在溪中。”
絕塵輕嘶聲不斷,蕭達石站起身朝來路看去,而雲狼們雖不動聲色,依然或坐或站地吃著喝著,但神色都變得凝重起來。
我看向宇文宏光,他卻恍似不知,唇邊甚至還噙著絲笑遞過來一張卷好的餅:“我們沒有太多時間,再吃一張。”我輕頷首後站起走到他身邊,一手接過餅一手拿起他腿上的水囊。
出門在外,不能講究這麼多,縱是以後被他拿來取笑,也隻得先解了眼前的口渴要緊。況且眼前如果要有什麼不尋常的情況發生,也容不得自己矯情。
他幫我拔開水塞,我吃一口餅喝一口水。
“嘚嘚嘚……”人未至,急如驟起的蹄聲已先傳入耳。
轉瞬間,一個三十出頭的勁裝男子,身著絳紫衣袍,發現溪邊的我們,臉上並無異色,馬速不減,依然身子前探疾馳著。
我心中一鬆,隻是過路的人。
宇文宏光臉上波瀾不驚,情緒無一絲一毫的變化,隻是黑瞳之中閃著冷輝,他猛地站起身大聲道:“雲狼們,趕路。”
蕭達石本來就站在自己的那匹馬邊,聞言一個翻身穩坐在馬背上,一抖韁繩,絕塵噅的一聲怒嘶昂首豎鬃直衝到路上。雲狼十騎更是動若脫兔,站起上馬一氣嗬成,速度如暴雨來臨之際的閃電一般迅猛快捷。
宇文宏光接過水囊放入馬鞍邊的行囊裏,然後攔腰抱起我放在馬上:“水囊在你腳邊,渴了隨手可以拿得到。”見我點頭,他飛身躍上自己的馬,軟鞭空揮啪的一聲,兩馬前蹄揚起如離弦之箭一般追向眾人。
如飛的速度不是一般馬匹可比的,因此隻是瞬息之間已接近絳衣漢子。激揚飛騰的塵煙中,見正和我並行的絳衣漢子麵上微露焦色,但又極力抑住。
宇文宏光淡淡看一眼蕭達石,蕭達石悄無聲息放慢速度。我心中雖然訝異,但事有急緩,不能在這個時候橫生枝節,遂咽下口中想問的話。
夜色低垂,空中僅有幾點星子閃爍,我獨自站在漆黑的林子邊,透過火把的亮光默看向南鴻軍營地。
這次能否成功擒獲柴灩?
趙德睿知道柴灩的真實身份嗎?如果知道,娘親會怎麼對待他?如果不知道,趙德睿若回心轉意隨娘親回山隱居,娘親會同意嗎?關鍵是,這一切的一切在宇文宏光的掌握之中嗎?
我內心其實不願想,卻又不得不想,這裏麵有太多我難以舍下的人!
“小蠻,早些歇息,明日還要繼續趕路。”宇文宏光不知何時過來。
天地之間仿若除了黑,再也沒有其他顏色,火把光芒照到這裏已弱得不能再弱。灰暗的光線下,凝望著我的他一臉擔憂。
我心頭一股暖流淌過,怎麼能懷疑他,一切必定在他的掌握之中。於是,我輕點下頭欲舉步朝林子裏走,他卻忽地緊攬了下我的肩頭,然後又馬上放開:“相信我。”
我緩下步子,聲音雖低但卻異常堅定:“我若不相信你,哪會把一切都交給你,這裏麵有娘親的安危,還有我的將來。”
他緊盯著我默了一瞬,然後朝漆黑的林子裏望一眼,忽地粲然一笑:“你娘親的安全沒有問題,你把將來交給我,也就是說你的將來裏有我,我的將來裏有你。這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中聽的話。”
我心中暗歎一聲,我所說的將來有兩個意思,並非他想的那樣。如果此行不能順利擒獲柴灩,娘親必會一生為幽月宮奔波,我不可能心安理得棄娘親而獨自去北奴。即便一切順利,事情完全按照我的意願發展,我能不能永遠地擺脫東丹後裔這個身份,娘親徹底擺脫幽月宮的控製?
“你不希望這樣嗎?”靜靜盯著我的他向我伸出手。
救娘親回北奴,擺脫東丹後裔身份和幽月宮的牽製不就是為了他的將來裏有我,我的將來裏有他嗎?我心頭一陣激蕩,把手放在他掌心:“自然希望。”
他緊緊握住我的手。
未行幾步,尚未走到我們的歇息地,驀覺身後不遠處傳來急速的衣袂破風之聲,且正朝著我們這邊馳來。
循著風聲看去,隻見疾馳而來的那人一身黑衣,身形甚是魁偉高大。
宇文宏光靜靜地看著漸近的來人:“來人方向是南鴻營地,但卻一身武功,應該是幽月宮之人。”語畢,他不著痕跡地把我扯到他的右後方。我心中感歎一聲後又覺得有些好笑,他是真的不願我與幽月宮扯上一絲一毫的關係,更不願意我見到除娘親之外的任何一個幽月宮之人。
“蕭狂見過小姐,宮主吩咐屬下前來領眾位過去,南鴻軍營地早已備妥各位所用之物。”原來是右護法蕭狂。
原來娘親已經知道我們一行暗中跟著。
見宇文宏光輕頷一下首,我收回目光含著笑:“煩勞右護法,宇文清垣也隨著來了?”
得知來人是右護法,宇文宏光悚然一驚後麵色立刻轉為淡然,瞥向我的幽幽黑瞳卻暗露讚賞。我抿嘴一笑,蕭狂已微側過身子,邊向前疾行邊道:“左護法奉命留守宮中。”
宇文清垣冷靜沉穩,不似蕭狂性急火爆。如果他留守幽月宮,會不會使咄賀一的進攻更加艱難?我略為擔憂了會兒,心念一轉,幽月宮第一次與南鴻結盟,此次戰役正是向南鴻展示實力的時候,幽月宮所出必是精銳,且娘親已知宇文宏光的計劃,心中也必定會有計較。
這麼想一陣,不安的心緒漸漸穩了下來。
大帳內燈火通明。
蕭狂微垂首向娘親請辭而出,一回頭,恰見宇文宏光的麵貌,他目光炯炯,快速上下打量一眼,眉頭輕皺一臉迷惑掀開帳簾出了大帳。
我心中擔憂,而宇文宏光看著我,思量一瞬,又看向娘親。娘親行軍之時身著戎裝,在自己帳中仍是一襲白袍,如瀑銀發隨意插了個白色玉冠束著。膚色如雪,卻不如以往,細看過去,娘親的臉竟顯得越發瘦小,在穀中居住時我有時候還能偶見到她黑眸中一閃而過的粲然,現在,娘親是會微笑,但渾身上下一點生氣也無。
我暗自歎口氣。
他道:“宏光來時並沒有交代我們的去向,蠻兒既已安全到您身邊,我現在回去交代一聲。”
娘親走過來看一眼兀自飄忽的帳簾,輕搖下頭,提高聲音道:“傳晚飯。”
腳步聲起,軍隊裏的夥夫端著碗盤魚貫而入,他們擺好剛剛退下,王繼恩大笑著掀簾而進:“我道是誰?原來是小蠻姑娘……”
我前腳剛到,他轉瞬而至。他是無意中看見,還是時刻注意著娘親大帳內的動靜?
我毫不掩飾臉上的輕蔑,不屑地冷聲譏嘲道:“王將軍有心了。”
王繼恩臉上略顯尷尬之色,目光移到宇文宏光身上,待看清宇文宏光的麵容,臉色立變。好一陣子後臉上驚疑才隱去,笑著問道:“我們雖已見過幾次,但始終不知……”他的話未說完,但意思卻是明明白白,他想知道宇文宏光的身份。
宇文宏光冷冷瞥他一眼,盤腿坐在我身邊。
早已坐於案子邊的娘親淡淡地截口道:“王將軍所言不虛,確實是隨叫隨到。不過,本宮叫夥夫們傳飯,沒有想到你也應聲而入。勞你大駕,本宮心中著實過意不去,這麼下去,本宮真不敢開口了。”
領兵作戰的指揮實是娘親,娘親若不再開口,隻會苦了王繼恩。
王繼恩抑下雙目之中躥起的怒火,賠著笑正欲開口。娘親又道:“這位年輕人乃本宮未來愛婿,以後會隨在軍中協助殺敵,王將軍可有異議?”
王繼恩一怔過後迭聲道:“沒有異議,當然沒有異議……奴才隻是代宮主發號施令,宮主說什麼,奴才都會遵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