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宇宮。
趙光耀坐於主位,左側依次為師公、娘親,右側上首坐著太子趙澤玨,趙澤玨與我之間空著一把錦凳。
師公與趙光耀談笑風生,恍若這是平常至極的一個宴席。
趙澤玨麵色看似平靜,雙目之中卻波濤萬丈,視線在我和娘親身上遊移不定。娘親麵色淡漠神色平靜,仿若桌邊坐著的眾人和她一絲一毫關係也無,他便緊盯著我,想從我臉上看出點什麼。我和他對視一眼後便垂目默盯著身前桌上精致的碗碟,半晌不動。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不耐煩地抬頭,趙光耀覺察到我的煩悶,向師公笑著道:“蠻兒等得著急了?”
他口氣太過於和藹關切,完全是長輩對晚輩的說話口吻。我聽得眉頭微皺,趙澤玨卻神情驟變,黑瞳之中慌亂焦急褪去,一絲絕望蔓延開來。
師公仿若不知身邊眾人心裏暗湧的波濤,爽朗一笑道:“平日裏這丫頭哪肯老老實實坐這麼長時間。”
趙光耀大笑後吩咐恭立一旁的王繼恩:“去看看皇後為何還沒有過來。”
王繼恩腳步聲還沒有消失,宮門方向就響起一陣清脆悅耳的笑聲:“皇嫂,估摸著我們倆讓他們久等了。”話音落,皇後李氏已帶著阿奶出現在眾人麵前。皇後李氏烏髻之上鳳凰頭飾,身著墨綠綢緞配同色紗褸。阿奶一襲素袍,身無珠翠。
我心中暗自好笑,這是家宴嗎?家宴隻有家裏人在一起才能稱之為家宴,可現在,除了師公是局外人,這裏的每個人都不會承認桌邊所坐的人是自己的一家人。
眾人相互見禮後,趙澤玨吩咐王繼恩:“繼恩,準備錦凳。”
趙光耀起身,親自扶阿奶坐在我身邊,然後看向皇後:“你先回去候著,宴後送皇嫂回宮。”
皇後李氏似是沒有料到趙光耀會這麼安排,笑容略僵一瞬,馬上恢複笑容,與搬錦凳過來的王繼恩對視一眼後離去。
趙光耀坐下看看娘親又瞅一眼阿奶,然後笑對師公道:“人齊了,可以開席了。”
師公霜眉一揚,先望一眼阿奶,然後看向趙光耀。
趙光耀笑容不變靜靜觀察師公眉眼間的神色,過了會兒方開懷一笑:“繼恩,你先退下。”王繼恩不情願地退下去。
這宴席分明是趙光耀為試探眾人而設,用阿奶試探師公到底知不知道娘親嫁的人是趙德睿,用我和娘親試探阿奶是裝瘋還是真的神誌不清,隻是,趙澤玨僅是陪客嗎?
阿奶環視一周,滿臉茫然地問趙澤玨:“德睿,這些都是什麼人?”
娘親麵色平靜,眼裏卻驟然一黯。
見趙光耀冷眼看著這場景,我心頭頓時大怒,啪的一聲重重放下手中銀箸:“到底開不開席,不開我就走了。”
趙光耀眼神一冷,趙澤玨滿臉焦急,師公笑對趙光耀道:“席間氣氛沉悶,估摸著悶壞蠻兒了,皇上,可否開席?”
阿奶的到來更讓趙澤玨摸不著頭腦,雖不再用目光向我求證,臉上狐疑卻一直存在,沉默的他一聽師公說我悶壞了,趕緊笑著接口道:“父皇,小蠻姑娘還是第一次來龍宇宮,兒臣陪她出去轉轉。”
趙光耀冷冷盯一眼趙澤玨:“也好,按輩分算,你也算是小蠻的皇叔。”
我這才明白為何趙澤玨會出現在這宴席上,我同情地看一眼麵色慘白的趙澤玨,趙澤玨還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他一臉不敢置信盯著趙光耀:“父皇,兒臣怎麼會是小蠻姑娘的皇叔?”
趙澤玨一直以為我是北奴人,因此即使聽到宮裏有傳言,也不會相信我會和趙光耀有什麼關係。但今日席間氣氛詭秘,況且開寶皇後也在,由不得他不信。
目光一直在阿奶身上的娘親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嘴角微抿,似笑非笑望向趙光耀:“對自家孩子想說什麼就明明白白說出來,不需任何謀略,也不用拐彎抹角。況且,有些事私下說或許效果更好,孩子更容易接受。”
趙光耀笑容僵了下。
娘親的話雖未挑明承認但卻沒有否認,趙澤玨卻麵如死灰,整個人呆呆傻傻立在原地,好半晌後拔腿向外衝去。
師公輕歎一聲請辭離去,娘親淡淡一笑走到阿奶身邊,扶她起身也姍姍離開龍宇宮,我跟到宮門,悄聲問宮門立著的太監,太監指向趙澤玨離去的方向,我心裏卻遲疑起來,跟過去又能怎麼樣,遂轉身回了自己的住處。
娘親所率大軍還未出城,川亂軍情又有新變化。川亂首領王小波戰死,亂黨推李順為帥攻城略地,李順為人英勇,在戰場上總是親身上陣。因而隻是月餘工夫賊眾已然數萬。
南鴻朝臣不解,一個沒有作戰經驗的農人首領何以會精通戰術,又為何會有統領萬軍的能力?於是,趙光耀再次召集廷臣特開會議商議對策,最後結果是兩手準備,派人暗中打入亂黨內部刺探軍情的同時遣將赴援,如果仍不能阻擋亂黨,將實施早已商定好的入川撫諭。
娘親對於暗中打入亂黨這項提議沒有任何意見,我也沒有見到娘親有任何安排,她隻是一如既往細心準備著大軍起程自己所需的物品。
我心中暗中焦慮,王小波已戰死。這場戰爭果真如我所料的那般,成了娘親與趙德睿之間的戰爭。如果想避免這樣的場景出現,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盡快查到柴灩的形跡,把這場本就與政治無關的戰爭與政治徹底分開,變成兩個人的戰爭,娘親和柴灩之間的戰爭。
於是,出宮找宇文宏光探聽消息已成了我每日必做的功課。也許是因為那次晚宴,宮裏的人又都玲瓏八麵,現在的我隻要走出住處,笑容可掬請安問禮的人越來越多。
“小蠻姑娘這麼早。”正往平常出宮的那片林子裏急趕,忽聽到王繼恩的聲音。
我停步回身,王繼恩腰杆挺得筆直,臉上掛著得意的笑。我壓下心中狐疑:“王公公也這麼早。”
王繼恩笑道:“沒有想到我王繼恩也有領兵作戰的一天,幽月宮宮主行事再穩妥也不過是個女人,皇上擔心鎮不住那幫將士,奴才才有今天的機會,小蠻姑娘,這回還真是托了你娘親的福,兩川招安使,哈哈。”
趙光耀會派將領和娘親同去這點毋庸置疑,但想不到會是宦官王繼恩。宦官竟官拜大將軍,也難怪王小波這種潢池小醜亦敢弄兵。我克製自己,以防自己忍不住嘲笑他。
王繼恩仰天大笑,我終還是忍不住也大笑起來,他被我笑得莫名其妙,我轉身往回走,無論如何,這事還是得讓娘親知道。
房門大開,娘親站在窗前默默出神。
我看一眼院子裏桌上的茶具:“娘,你昨晚沒有睡?”
娘親低頭看一眼身上昨天那套衣衫,看向我時已掩去臉上愁苦:“蠻兒,今日為何起得這麼早?”
我扶娘親坐到桌邊,一眼看見桌上有一物被白絹嚴嚴實實蓋著,從輪廓上我猜出那是什麼,心口一窒,咽下想說的話,娘親根本不會在意隨行的是王繼恩還是其他人,遂親熱地挽著娘親的手臂,嬌聲道:“昨晚沒有和娘一起睡,蠻兒想娘了,所以一大早就來了。”
娘親笑點一下我的額頭:“小丫頭,就會嘴上抹蜜。”
笑依在娘親肩頭的我眼窩酸澀:“那娘就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任由蠻兒哄,好不好?”
她拉開我,盯著我的眼睛:“蠻兒,怎麼了?”
眼窩裏的淚馬上就要落下,我咬咬牙強自壓下,努力朝她粲然一笑,像小時候那樣與她臉貼臉去吻她的麵頰:“蠻兒不是說了嗎,蠻兒想娘親了。”淚落之前,我拔腿跑出房外。
順著路向前飛縱,迎麵而來的宮女太監大驚失色紛紛躲開。還沒有到我想避人的那片林子淚已順臉滑下。如果我沒有出穀,娘親必不會出穀。娘親不出穀,不會發現趙德睿還在世,娘親不會再次入幽月宮,更不會知道首領竟是趙德睿的現任夫人,所有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淚肆意流,我抑著聲慟哭。都是我的錯,娘親經受的一切苦難都是因我而起。
“出了何事?”是趙澤玨。
我抬頭,淚眼蒙矓中看到趙澤玨遞來一方絲帕,我沒接,胡亂用手背擦去臉上的淚:“沒事。”明知他不會無故出現在這裏,也明知他有一肚子問題要問,更知道他心中的難受並不比我少,可此時此刻我哪有心思給他答案。因而,不給他再開口的機會,我提氣向宮牆飛掠而去,反正宮裏不少人知道我時常翻越宮牆,也不差當麵翻越。
他顯然不想放棄這次機會:“你爹爹到底是誰?德佑,還是德睿?”
人立於牆頭,我慢慢回身:“趙德睿。開寶皇後是我阿奶。”
他的臉再一次慘白,苦笑著嘲弄自己:“你早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即便沒有未婚夫婿,你同樣不會喜歡上我。那個未婚夫婿也許就是你為了拒絕我才信口掂來的?”
我輕一頷首。
他仰天悲笑:“我以為我趙澤玨總有一天會抱得美人歸,以為時候到了,你一定會愛上我,原來一切都是空的假的。你們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隻有我一人是傻子,隻有我一人是傻子。”他眼角笑出淚,轉身離去。
我半天回不過神來。
春風和煦,林木青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