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被他緊緊攥著,雖然很疼,但卻不願抽出來。隻是,又實在不想他太得意,於是,我裝作不滿摸著被他敲的地方,輕哼一聲道:“棲息地?如果我是鳥雀,你是什麼?鳥巢?”
他笑意盈盈,不理我的聒噪,加快步子,向前方阿奶一行追去。
月如玉盤,鑲在灰黑天幕上。
陸續進宮的眾大臣在宮中奴仆的引領下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我自宏光口中得知,此處是睿德宮中的絲竺殿。睿德宮乃太後蕭綽所居宮殿,而絲竺殿則是睿德宮中接待外臣最大的宮殿。
為賞圓月,筵席設在絲竺殿外的花園裏。名為花園,實際上園子裏沒有刻意擺放的盆景花卉,有的隻是如茵的草地及雖經人工卻似天然的幾個小湖泊。
草地之上,或在院牆邊或在稍高點的小丘上、湖泊旁,一簇簇不知名的各色小花散發著誘人的清香。
看著眼前的景色,聞著幽幽淡香,心中有到距離較近的小湖邊摘朵花的衝動,可隨著通傳聲由遠至近傳來,我隻好放棄。
上有明月,下有高懸的宮燈,園子亮如白晝。
肅容奴仆簇擁著大王宇文隆緒與太後蕭綽緩步而來。
宴席主位一分為二,左首蕭太後,右首北奴大王宇文隆緒。
右首處有三張長條案子。一前兩後擺設。宇文隆緒主位,他左後的女子年約十四五歲,雖然姿色明豔美眸靈動,看上去極其聰穎巧慧,但是臉上顯然青稚未褪。因此,乍一看上去,特意為彰顯威嚴高貴而穿的華服鳳冠竟顯出一絲滑稽。
宏光悄聲向我介紹,那女子是皇後蕭榮哥兒。
宇文隆緒右側竟然是笙諾。她一襲淡紫華貴緞袍,臉上掛著溫和的笑端坐著。這個位置應該是貴妃的,可是未曾聽說笙諾受封。
雖然不知道這麼安排的用意,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現在的笙諾正冠寵後宮。顯然,宏光也不想過多談論笙諾,因此,對於這個安排他並沒有多說。
接下來,笙諾會做什麼?我正在思索,忽聽蕭綽的聲音響起:“中秋乃合家團圓的日子……”
她說了什麼我並沒有仔細去聽,聽了太多關於她的傳聞,現在我隻顧盯著她看了。她麵色白皙,兩頰泛著健康的紅色。韶華雖逝,可除眼角有少許細紋外,在她臉上幾乎看不出歲月的痕跡。另外,她雙眼極其有神,因此,整個人看上去顯得精明強幹。
她說完長篇大論後,舉起手中酒觥向左右兩邊的長案遙敬。眾臣也齊舉手中酒觥,共祝中秋。
我茫然隨著眾人舉起,輕抿一小口準備放下時,突然發現蕭綽下首默坐著的律樨雙目不眨盯著韓府人所坐的方向。
宏光注意力多在我身上,我的發現他同樣察覺到了。刹那間,他笑意溢滿雙瞳,身子探過來正欲開口向我說什麼,眼睛餘光卻見左側下首一位年輕的臣子向他遙舉酒觥,他朝我暖暖一笑後向年輕臣子舉了下酒觥,然後一飲而盡。
王府中秋家宴是中午進行的。那時候我心裏全是地牢中的娘親,根本沒聽下什麼東西。進了睿德宮,隨著阿奶和夫人不停地向其他的官家女眷們打招呼,早已餓得兩眼冒金星。因此,太後與宇文隆緒輪番敬酒後,我雖隻飲了兩觥,腦袋已有點蒙。
宏光把切好的烤羊肉整盤移來,悄聲道:“中午你沒吃多少東西,這麼飲酒容易傷身。太後大王已敬過,你已不需再飲。”
雖然我知道我們一行極受關注,但還是拿起切刀吃起來。
耳邊不斷有臣子說些讚譽之詞。酒足飯飽後的我聽得漸漸乏味,於是,抬起頭開始逐桌打量眾臣家眷們。
韓德讓一家坐於左側上首,下首按官職大小依次坐著一班文臣。而宇文休哥乃武臣之首,因此我們六人坐於右側上首。我們下首依次坐著宇文沙、宇文斜軫他們。再往下,我卻是不認得了。
無趣,十分無趣。阿奶與夫人她們已經習慣這種場合,我發現,她們倆一直端坐著微微笑。可我不行,明明心裏不想笑硬要裝出笑的樣子來,對我來說是件苦差事。我寧願看天望地瞧美色。
於是,我真的微微仰頭望向廣寒月宮。這時候,頭頂明月下恰有一朵雲彩飄過,蟾宮玉兔影忽地一暗。我在心底輕歎一聲,心道:“難道說這就是以後生活的一部分了嗎?”
仿佛回答我心底裏的疑問似的,我真的聽到耳邊有歎氣聲,雖然微不可聞,可我確定是對麵的韓世奇。一直刻意避免與他目光相遇,可乍一聽到這一聲不該出現的歎氣聲,我不由自主低頭望向對麵。卻見他正默默打量著我,目光不閃不避與我對視。
他總能輕而易舉猜出我的心事。
可是,我卻不想承認這些。因而,我麵色平靜地朝他輕一頷首就若無其事收回目光。草原之行我們已說得相當明白,他不應該再有其他念頭,我也不能再有讓他生出這些念頭的言行舉止。
“小蠻。”乍聞宏光叫聲在耳邊,我心神一慌,側過頭抿唇笑看過去。
他手指了下院子門方向,並對我使了個出去的眼色。
我趕緊搖頭:“此時退席是為不敬。”
他笑著悄悄起身,拉著我的手:“我喝多了要去更衣,不行嗎?”
見他笑得無賴,我唇邊綻出笑:“你堂堂王爺都不怕,我懼什麼。”
筵席之上雖說是悄悄離開,但於越王府是眾大臣關注的對象。而我又是身份未明,因此我們的步子剛邁出兩步,對麵文臣隊伍裏便傳來小聲議論聲:
“那丫頭就是王府少王妃?”
“沒有公主美麗,身形還有點像南蠻子。”
“她到底是什麼出身來曆?”
……
對此宏光充耳不聞,仍拉著我大步流星向園子門方向行去。
我心中忐忑,不隻太後與大王在,性格火辣的律樨也在,這種議論聲如果傳到她耳邊裏,會有什麼樣的尷尬事發生?而且,朝中兩股勢力的中堅力量全部彙集於此,可以說,這場中秋宴又是兩方權臣明揚暗損鬥心奪權的口水戰。作為兩邊勢力都沾邊的敏感府邸,會不會因為此事而發生一些無法預估的惹事?
不過,既然已經離席,此時回頭更是不妥。我稍悄運氣,變成我在前宏光在後,就在即將跨出殿門時,律樨的脆生生聲音響在身後:“宏光哥哥,你帶蠻姐姐去哪兒?”宏光的一隻腳剛跨出院門,律樨已在身後。
剛才驚慌失措,竟沒有留意到這丫頭也跟了過來。
我悄悄打量了下,阿奶麵色沉靜,夫人卻眉頭緊蹙,顯然很不滿意我們的舉動。我心裏有些難受,但是,又很理解她的憤怒。因為這時候,我清楚地感覺到眾多準備看好戲的目光投過來。
同時,議論的聲音又密集了許多。
有的說:“這麼一比較,小王爺身邊的女子確實不像咱大北奴的人。”
有人反駁:“你府中最小的姑娘不也是身材嬌小嗎?難道說也不是咱北奴的種?”
眾人大笑。血統問題爭辯升級。
那邊還沒有爭出結果,這邊又有人說了:“與王室聯姻是太後的恩寵。拒絕就是不把太後放在眼裏,小王爺此舉不知是仗了誰的勢?”
有人馬上反駁:“無論仗了太後的還是大王的,都是咱做臣子的福分。蕭大人這種挑撥離間的話可是大逆不道啊。”
先前的那個慌忙請罪。
一時之間,我們三人成了園子裏的焦點。
見我麵色難看,律樨回身遙點議論聲密集的地方:“都閉嘴。本公主的事也是你們能議論的事嗎?”
我心下一鬆,感激地看向律樨。
宏光似乎也沒有想到單純想出去透透氣的舉動引來這麼大的風波,他麵色漸冷環顧一圈後對律樨道:“公主,剛才空肚子飲了幾觥酒,腹中鬧騰得難受,這才離席準備找些醒酒湯來。”
措詞說找醒酒湯雖說不甚合適,但總比借口更衣好多了。
律樨看看宏光,又看看我:“去尋醒酒湯還拉著蠻姐姐?再說,你酒量大小本公主還是知道的。王宮內的奴仆是用來看的嗎?有事吩咐她們就好了。”
我頓時傻了,這丫頭剛才的舉動還是條理分明的。這時候居然揪起這個細節來。我細細想了會兒,心裏有點回過了味。前些日子律樨常去王府時總是叫我小蠻,而且從沒有像今晚這樣對我親昵。現在,她雖然聲音甜美叫我蠻姐姐,但在這節骨眼上做不合時宜的舉動顯然是落井下石。
望著她雙瞳中故作的無邪,我心中暗自叫苦,這丫頭竟挑在這時候報複我和宏光。
見我鬱悶。她眉梢眼角的笑意再也遮擋不住,探著身子湊到我耳邊,輕聲道:“我貴為公主,隻有我不稀罕別人、不要別人,還沒有人敢不稀罕我、不要我。以後像今天這種好心問候會無所不在,你要小心嘍。”
我側頭看一眼宏光,無奈歎氣。
宏光靜思一刻,臉上倏地湧出絲笑,聲音壓低道:“公主,前些日子聽大王提起過,皇後有一個妹妹不但美貌還極富才華,恰好韓府公子尚未婚配。你也知道,大王心裏又極想結交韓公子。”
蒙泉園律樨的刻意等待,我心中已有了某種認知,可依然聽得一愣,原來宏光也留意到了。而且,還有我不知道的其他事。
律樨笑靨稍黯,但瞬息之間便又恢複過來,聲音依舊壓得極低:“王兄拉攏臣子絕不會用皇嫂的妹子,你欺我不懂朝中局勢嗎?”
皇後蕭榮哥兒是太後蕭綽弟弟蕭隗因的女兒。
大王與太後蕭綽之間的暗中爭權,原來表麵看來單純的律樨也知道得這麼清楚。
我一怔,而宏光卻依然笑著:“大王在皇後心中的分量怎麼樣,你比我更清楚吧。”
律樨小嘴嘟起來:“走,我們一起出去。”
“律樨,你們三人為何站在院門?”蕭綽的聲音不怒而威。
聽到問話,律樨挽住我的胳膊,聲若銀鈴般嬌笑著:“宏光哥哥空肚子吃酒,腹中難受,準備找些醒酒湯喝,蠻姐姐不放心宏光哥哥,所以就跟著他。至於我嘛……”她瞟一圈眾人,聲音低了下來,“枯坐著難熬,看蠻姐姐往外走,就想跟著他們出去。”
宏光精神很好,絲毫沒有醉酒的樣子。
但律樨是蕭綽三個女兒之中最受寵愛的一位,她既然這麼說,倒也沒有人敢起來反駁,就連剛才出言挑刺的幾位臣子也噤聲屏氣,不敢再放厥詞。
蕭綽目光緩緩從宏光身上掃過,最後定在我身上。她冷冷的目光在我身上停駐很久才看向阿奶,笑問道:“淑芬,這孩子眉眼輪廓間隱約有咱北奴人的影子,可是膚色與眼睛顏色又像南鴻人,怎麼回事?”
阿奶側身笑看我們三人一眼:“蠻丫頭可憐,家人在世時也有幾百隻牛羊。可惜,家人被家中惡奴暗中殘害,並搶了牲口。現在家中隻有她一個人活著。”
在北奴境內,我爹娘的身份確實無法說出來。這套身世上的說辭,就是我以後對外的身份,在路上時宏光已向我解釋清楚,我雖心中有些難受,但真想不出其他更合適的辦法,所以就應承了下來。畢竟王府之中每個人都是為我著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