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木然苦笑,任由她為我換上鮮亮的裙裳。
轡輧閣。
我與宏光婚期前的最後一個夜晚。
從書房到臥房,房中擺設的每一樣的東西,我都細細撫摸一遍。
最後,我呆呆坐在妝台前。滿眼的紅色讓我心生錯覺,這是我和宏光的洞房。我並沒有受孕,沒有懷別人的孩子。
脈象按之流利,圓滑如按滾珠,而癸水又數月未來就說明受孕了?不,是藥鋪老板醫術不精,診斷錯誤。可是,五六家藥鋪裏的大夫都是庸醫嗎?
“王爺,少夫人在裏麵等你。”外間的阿碧喜滋滋的聲音傳來。
這丫頭一定以為我要在今夜告訴宏光懷孕的“好消息”,殊不知,這是我決定去留的重要時刻。
見我呆坐著,宏光走過來攬著我的肩頭。我順勢靠在他胸前。
他扳過我的身子盯著我的眼睛,好一會兒後眉微微皺起。但唇邊笑意卻未減一分,他開始打趣我:“夫人,是否想為夫了?嗯,肯定是想了。若不然,明日都成親了,今晚還打發人叫我來。”
我抬起手,從他的額頭、劍眉、挺鼻……一點一點地仔細撫摸。我要把他的麵容刻進心裏。
他笑容略僵:“怎麼了?”
我的手停在他的麵頰上,在心裏對他說:“宏光,這一切都是蠻兒的錯,蠻兒不該在感情上黏糊不清,不該明明知道喜歡上你的時候,還不肯果斷地拒絕韓世奇,結果你擔心難過,韓世奇傷心絕望,還讓別有用心的人算計,都怪我。”
見我一直沉默不語,他終於覺察出不對勁:“蠻兒,到底怎麼了?”
我壓下心頭的紛雜,道:“宏光,你背上的傷疤讓我看看。”
他麵色一鬆,唇邊慢慢現出絲壞笑,身子卻一動不動。但見我咬唇地堅持著,他斂了臉上的揶揄表情,麵帶狐疑看著我鬆開腰間束帶。
長長的疤痕雖然早已愈合,但顏色仍是深紅色,乍一看上去讓人心驚。我拿著燭台,身子半蹲,仔細地找著,希望心中所渴盼的情況出現。
從傷口的上方開始,一點點、一寸寸往下看……心怦怦直跳,我下意識地緊咬下唇,以防它自口中跳出來。
沒有抓痕,一切都是我的幻覺。
那晚的人的確是韓世奇,腹中的孩子也確實是他的。
燭蠟滴在手上,我沒有感覺到灼痛。而那本以為會跳出來的心,也並沒有跳出來,相反,而是一絲絲地往下沉,直沉到那看不見的漆黑深淵。
絞痛自心髒開始,一寸一寸往外蔓延。我覺得身上每一寸肌膚都在撕扯著,隻是瞬間,全身上下便鮮血淋漓。
我心中悲痛,但卻哭不出來。痛哭已表達不了我此刻無助的心情。
宏光似乎感覺出了我的異樣,準備轉身看個究竟。
我恐他瞧出異樣,快速把燭台向桌上放去,或許是白天的決定太過於大膽,心裏緊張導致手顫抖著,因而,燭台啪的一聲落於桌上,然後骨碌碌從桌邊滾落在地上。燭光觸地而熄,房中光線頓時暗淡下來。
他剛轉過身我便撲到他懷裏,急切抬頭想尋找他的唇,誰知,他正好低下頭想問我什麼。我的唇觸到他的耳朵。
他身子似乎輕顫了下。
我心在遲疑,但行動卻仍在繼續著。用雙唇輕蹭著他的耳垂,對他柔聲輕語:“宏光,咱們的洞房花燭提前到今晚,可好?”
“為何?”他喉結似是響了下,語調已有兩分漫不經心。
“明日成婚,太後大王的親臨,朝臣勢必齊聚王府。禮成之後,挨桌敬酒這些煩瑣禮節下來,不喝多人也會累。你不是說春宵一刻……”
我雖沒有說完,可他的呼吸已略顯粗重,光裸著的上身也火燙起來:“我身強體健,新婚之夜怎會疲憊?”
我用雙手輕輕撫摸他的後背,用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嫵媚聲音去蠱惑他:“你不願意?”
他緊繃的身體突然放鬆,長噓口氣後猛地轉身把我打橫抱起放在床上:“怎可能不願意,今日、明日、後日……以後的每個日子,我們都會同行同止同食同宿,我們會朝夕相對,直到老去的那一天。”
他的動作雖然很輕很柔,但雙手卻因激動而輕顫著,花好一陣工夫竟沒有解開我腰間的束帶。
我輕聲道:“我自己來。”
暗淡的光線下,他褪下身上衣袍,躺下來。
……
他的動作先是輕柔,然後趨於熱烈,最後幾近狂野。
我腦中思緒本極清晰,心中甚至隱著絲豁出去了的快意,大夫不是說忌房事嗎?我偏要逆而行之。可是,發生了才知道和至愛的人在一起,人是不可能清醒的。我根本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心神隨著他向遠遠的地方飄去。
不知是因懷孕,還是剛才情緒太過於激動,事後,我覺得身子很是疲軟無力,在他的輕撫下我有些昏昏欲睡,但腦中還殘餘的意識提醒著我,不能睡著。於是,我努力睜開眼睛:“宏光,我還不想睡,陪我聊聊可好?”
“咱北奴女子雖沒有鳳冠霞帔,但少王妃的行頭也不是鬧著玩兒的。聽話,睡覺。”
“可我還不困。”
“你眼睛都睜不開了,還說不困?”
“我不想睡。”
“聽話,趕快睡……”
“你說我們會有孩兒嗎?”
“會有……”他的聲音已有幾分睡意。
“若我有了別人的孩子呢?”我問出心中早已想問的瞬間,覺得心底那絲緊繃的弦一下斷了,渾身上下竟一陣輕鬆。
“胡話,怎麼可能?”他的聲音已幾近無聲。
“若真有了呢?”我雖然極想知道他心中的想法,卻不敢晃醒他。因我無法預知他清醒的狀態下,我還能不能說出這些?
“不可能。”他呼吸均勻,但話語卻異常肯定。
我無語苦笑,不可能的意思豈不是無法接受。
我心中僅存的一點幻想如陽光下的皂角泡般,還沒來得及看到它斑斕的流彩,便已忽然破裂,消失在空氣裏無影無蹤。
我坐起來,大睜雙眼靜靜看著他。還有一天時間,我們將永遠不再見麵。明日禮成送入洞房之即,便是我與他分離的時刻。
其實,聽大夫證實有孕的那一刻,我衝出燕京西城門,繞過官道,衝入一片密林子裏,就想就這麼離去。可是,慈祥的阿奶、和善的夫人、威嚴外表下十分溫和的爺爺、看似敦厚實則極有謀略的公爹,這些身影挨個閃進腦海。我心中卻異常清楚,沒有新娘的王府婚宴將會是燕京,乃至整個北奴最大的笑柄。
王府三代將領的英勇事跡雖早已是人們茶餘飯後消磨時光的談資,但隨著爺爺的日漸老邁、公爹刻意淡出人們的視線,人們的目光漸漸集中在宏光身上,特別是今年鏟除幽月宮之後,宏光的形象在百姓心中,更是如天神降臨一般。
我怎能讓他忍受妻子出逃的羞辱。
我必須參加婚禮,我不能讓宏光成為笑柄,也不能讓王府在人前蒙羞。
大婚過後,無論是“少王妃突染惡疾已香消玉殞”,還是“少王妃外出遇刺身亡”等等,無論是什麼,隻要有個說法即可。
但這些已不是我要操心的,我隻要盡力做好明天新娘子要做的就好。
睡夢中的他胳膊向我伸來,我慌忙躺下,身子馬上被他密密實實圈在懷中。
暮秋初冬,鴻雁南飛。
我坐在妝台前,默看著窗外天空中越來越遠的一排人形黑點子。
律樨自宮中帶來的婆子們手異常靈巧,披肩長發沒有盤得油光發亮,相反被綰得極為蓬鬆,不顯淩亂又有種別樣的韻味。
律榍拿起桌上的明黃水晶長墜,小臉微皺:“小蠻,這墜子顏色和你的嫁衣不搭,換我拿來的這條。前些日子,我特意讓玉匠做了兩套,一套給你,一套我用。”
不忍拒絕,我隻好點點頭。
阿碧乖巧地走過來,接過水晶長墜,放入櫃中的妝奩裏。
律樨好笑地盯著我,道:“妝奩為何要收到櫃子裏?放在妝台上,隨後讓丫頭們拿到轡輧閣即可。”
我笑笑:“我也為你準備了一樣禮物。它或許沒有王宮的名貴,可卻是我真心想送給你的。”
律樨嘻嘻笑著道:“到時候你一定要入宮陪著我,像現在我陪你一樣。你送給我的首飾我也一定會在婚禮上戴。”
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鐲子,套到她手腕上。現在,是該物歸原主的時候了。
律樨抬高手腕放在眼前,口中不住嘖嘖稱歎:“這還不算名貴?!恐怕王宮裏也沒有成色這麼好的翠。小蠻,我知道你娘家沒什麼人,這鐲子如果是家傳之物,你應該留下來自己戴著,既算作是個念想,也可一代一代傳下去。”
我把手臂也舉起來,和她並列,道:“你瞧,我手腕細,戴上這麼個鐲子,整天光顧操心它了。念想?我根本沒有。既然嫁入王府,名前就已冠上了宇文姓,本不是王府的物件,哪能一代一代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