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光所料不差。
王繼恩歸南鴻前夕,宇文隆緒決定小範圍宴請南鴻使臣。參加的人預定為六人:宇文隆緒、蕭榮哥兒、笙諾、王繼恩、宏光與我。
可是,南鴻使臣王繼恩堅持要求護將趙更參加,宇文隆緒隻得答允。
宏光已趁入宮之機向笙諾說明了此宴的重要性及王繼恩、趙更的身份,並提醒她,這是她真正成為“毓葶公主”的機會。
筵席設在蒙泉園的草地上。
臨時搭建的王帳內,宇文隆緒居中而坐,他麵容威嚴中帶著沉肅。他左側的蕭榮哥兒笑意盈盈,右側的笙諾嘴角微抿。
長條幾案左首王繼恩、趙更依次而坐,宏光與我坐在右側。
王繼恩震驚地看我一會兒,目光投向我身側的宇文宏光。
趙更自進帳篷注意力似乎不在三個女人身上,隻是慢慢啜著觥中酒,不發一言。
笙諾麵色漸白,雙瞳之中擔憂驟顯。
蕭榮哥兒笑容依舊,但慢慢地已有苦澀之意。
宇文隆緒渾若不知身側兩個女人神情的變化,他的注意力一直在王繼恩身上,他似是極滿意眼前看到的,端起酒觥:“兩位將軍,自南鴻立國便與我大北奴為友好之邦。南鴻地大物博,農業發達,手工業作坊遍布城鎮村莊,你們的百姓生活富足,而我大北奴北部地區總有漫長一季,百姓生活無法保證。南鴻皇帝仁慈,每年送錢送物以解我們百姓之苦,今天我誠敬兩位……”
王繼恩目光終於收回。
趙更也終於抬頭,抬起桌上酒觥,麵含微笑看向宇文隆緒。口中頌語尚未說出,目光忽然定到笙諾身上,手中高舉的酒觥“當”一聲掉在案子上,怔了一瞬兒後快速起身跪在地上,態度極為恭敬:“公主,臣聞您被賀蘭山土匪所截,為何……為何會出現在王宮之中?”
趙更的演技毫無破綻可尋。
王繼恩握著酒觥呆了。
宇文隆緒目光冷銳盯著趙更,牙似乎咬著,但臉色如常,故作驚訝看一眼笙諾,問:“趙將軍口中所說的公主是誰?難道是朕的貴妃?”
笙諾的淚似乎早已蘊在眼窩之中,就等著這一刻的到來。此時聽到宇文隆緒這番話,她身子輕顫起來,聲音更是帶著哽咽腔調,道:“趙將軍請起,我被那些人追了一宿,途中幸遇王宮侍衛,被他們搭救。承大王錯愛,本宮就留在了北奴。”
王繼恩眼睜睜看著趙更指鹿為馬,卻也無可奈何。
等趙更向宇文隆緒長揖一禮後返回自己的座位時,王繼恩才皮笑肉不笑輕聲道:“趙將軍眼力見兒是比我們這些老臣子好,朝堂上還沒有人注意到太子時,你已是太子跟前的得力幹將。現在公主身著北奴服飾,妝容似乎也與以前在宮中稍有不同,我看著像,但始終不敢開口相認,不承想,還是趙將軍領了先。”
蕭榮哥兒不著痕跡輕舒口氣,略顯蒼白的臉色也恢複了正常。
趙更道:“公主失蹤,趙某失責已是死罪,可承蒙皇上、太子不棄,趙某的項上人頭還寄存在脖頸上。趙某曾暗中發誓,趙某在世一日必會尋找公主以報皇恩。”
趙更的話雖然聽起來冠冕堂皇,其實是借太子之勢阻止王繼恩說下去。王繼恩在宮裏早已活成了精怪,豈會分辨不了趙更話中含義。
話已至此,王繼恩隻好站起對笙諾行跪拜大禮。
笙諾輕拭眼角後臉上漾出溫婉嫻靜的淺笑:“本宮煩勞兩位將軍傳個話,轉告太子,在這裏大王和皇後待本宮很好。”
趙澤玨與毓葶公主很要好,皇宮之中人人皆知。
王繼恩起身回座:“卑職一定轉告太子。隻是,公主雖仰仗大王疼愛,在此間生活無憂,但卑職認為,還是公開身份,奏請朝廷重新擬公主封號,並以國禮隆重嫁過來更好。”
毓葶已嫁往西越,若公開身份,當然不可能再用原來的封號。隻是,王繼恩的心思當然不僅是這些。趙更眉頭不著痕跡蹙了下,唇邊一直掛著的淺笑變得有些無奈。
笙諾側過頭安靜地看著宇文隆緒,似詢問他的意思。宇文隆緒臉上無一絲情緒,目光淡淡掃過眾人,看向笙諾時臉上終於現出絲笑意:“按愛妃的意思辦。”
笙諾溫柔一笑看向王繼恩:“有勞公公了。”
事情出乎意料地順利,我心中卻沒有輕鬆的感覺。
宇文隆緒清楚地知道各人的身份,趙更的行動打亂了他的所有計劃,他能輕易猜出是宏光事先安排了此事,趙更是南鴻太子趙澤玨心腹,南鴻太子的心腹竟然聽從了宏光的安排。宇文隆緒不會認為宏光有通敵之嫌,可宏光與南鴻太子中間有聯係已經落在了明處。
席間雖然是烤肉香醇美酒醉人,我卻食不知味,心神一直被這件事纏著攪著。
婚禮當天,太後與大王齊來王府。王公大臣必定齊來王府,城外駐兵將領哪敢有丁點鬆懈,更不用說離崗前來道賀了。因此,距婚期還有七八日時,王府之中已陸續有軍階低的將領前來祝賀。
而這些人通常由宏光接待。
在外人麵前,叫人總有不便之處。於是,在阿奶的“嚴厲”糾正下,我隨著宏光的稱呼叫。接連幾日一直接待來客,我身子竟有些吃不消,腰胝酸軟臂膀無力,精神差了許多。
宏光留意到我的疲憊,他神情嚴肅告誡我:“其他來客不必跟我一起招呼,你現在的主要任務是好好歇息,把精神養足,我的新娘子在大婚當天可不能灰頭土臉的。”
這話聽得我直樂,笑嘲他:“難道蒙著蓋頭,別人也能瞧見我的麵容嗎。”
他刻意板著的臉再也繃不住,抑著笑湊到跟前壓低聲音說:“春宵一刻值千金,你萬一撐不住怎麼辦?”
我一聽頭臉驟燙,道:“登徒子。”然後,落荒而逃。
窗外已是日上三竿,我仍窩在榻上不肯起來。
阿碧輕輕推開門,躡著步子走進來。
她輕手輕腳撩開紗帳一角,看到我大睜著雙眼。她臉一沉,三兩下便把紗帳掛起:“都什麼時辰了還賴床。”
透窗灑進來的明亮陽光有些刺眼,我用手擋了會兒,道:“阿碧,你哪像當丫頭的,問都不問一聲就闖進來逼人起床。”
阿碧哭笑不得指著窗子:“我的少夫人,你瞅瞅太陽多高了。還用問嗎?三位夫人之中,老夫人奉詔進宮,夫人在前廳陪韓夫人,隻有少夫人賴在床上,你還好意思說逼你起床?”
我掰著指頭數數也不過說了四句而已,她說我的超過我一倍還多,顯然我不可能再賴在床上。掀開棉被披衣而起,推開窗子把頭探出去,深吸一口窗外冷冽清爽的空氣,然後才走向妝台。
阿碧絞了帕子遞過來,我淨了麵,卻發現她皺眉盯著我的腰身,我低頭看看,心中也有些犯愁:“不知怎麼回事,這個月好像胖了些?”
阿桑接過帕子,欲言又止。
我拿起銅鏡邊的篦子:“想說什麼就說吧,憋著多難受。”
阿桑把濕帕子放回銅盆中,臉色微紅,神情有些扭捏,問:“你與少爺是不是……是不是……”
我把梳好的長發輕甩向身後,笑著追問:“是不是什麼?”
她又瞅一眼我的小腹,快速地說道:“平時你總穿寬鬆的裙裳,瞧不出來。你小腹隆起的樣子,像剛剛顯懷的婦人一樣。所以,我才問你是不是和少爺在一起了。”
這陣子常出入王宮,已知“顯懷”是什麼意思。
婦人懷孕一般三至四個月顯懷,而我進王府恰近四個月。想到這裏,我心頭一窒,覺得腦袋有點眩暈。還有兩日便是我與宏光的大喜日子,這節骨眼上,發現自己竟然懷著別人的孩子。
篦子刺得手心生疼,但是心裏痛卻更甚。
阿碧用力掰開我的手,抓起篦子扔在妝台上,心疼地看著我手心上被篦子齒紮得密密麻麻的血點,埋怨道:“少爺知道了肯定高興,老夫人和夫人隻會更高興。你不用擔心,咱大北奴不注重這些,別說婚前懷孕,就是婚前生子的還大有人在呢!”
我已聽不到任何聲音,腦中隻是反複想著,我怎能帶著外人的孩子心安理得地嫁給宏光?
阿碧似是被我嚇壞了,拔腿就準備往外衝。
我心神一緊,此刻還未證實是不是懷孕,怎能讓她跑出去叫人。
“阿碧,這個消息先不要告訴任何人。沒有大夫證實,萬一不是懷孕,這時候讓老夫人、夫人知道,豈不是要鬧出笑話來。另外,如果證實確實是懷孕了,我想親口告訴宏光,想讓他第一個知道這個消息。”我思緒已捋順,腦子也不再混沌,隻是心已如死灰般不起半點波瀾。盼望了這麼久,想真正成為宏光的人,可終是鏡花水月。
原來,真正相愛的人並不一定能幸福美滿地生活在一起,不由自主,我想到了娘親和爹爹,甚至是韓德讓和蕭綽,還有我和宏光……
阿碧一跺腳,輕拍一下自己的嘴巴:“我真糊塗,這種事自然是少夫人親自告訴少爺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