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是呀。”靳尚還是一臉茫然。
“如今張儀先生做了秦國丞相,秦王對他十分倚重……”
“您的意思是讓我和張儀暗中──”
令尹子椒眼睛一瞪:“胡說,難道我堂堂令尹還叫你怎麼怎麼著?”
靳尚領會其意,卻又佯裝誠惶誠恐地說:“是我胡說,胡說……”
令尹子椒進一步點撥道:“屈原狂妄自大,巧舌如簧,憑一張利嘴說服了大王合縱抗秦。那秦是抗得的嗎?一旦戰爭爆發,就算齊國出兵,遠水救不了近火,這時候朝廷中唯一能與秦國和談的就是你囉!”
“啊!”靳尚茅塞頓開。
令尹子椒自言自語:“子椒老矣,不中用了,令尹這把交椅誰來坐?是你靳尚還是他屈原?要他屈原……老夫死不瞑目。”
使齊大臣屈原的百輛浩蕩車隊,馳過齊國的田野。在左徒大夫的車輦裏,新婚燕爾的屈夫人紫珍倚在丈夫的肩上,隨著車身的搖晃,顛簸,倆口子相依相伴,親親昵昵,一路上切切私語,交談不止:
“官人,這兒離楚國還有多遠?”
“不遠了。前麵是宋國,過了宋國就是楚國。”
“怎麼,中間還隔著個宋國?”
“很小,是楚國的附庸,也就是兩日路程。”
“噢,還有兩日就到家了。”
“那還早,過了宋國也要走十天半月才能到郢都。”
“呀,楚國這麼大!”
“是的,自從莊王問鼎周室,經吳起變法,威王興楚,楚國的疆土就越來越大了。現在東臨浩海,西至巴蜀,南極蒼梧,北據漢中,縱橫五千裏。”
“我心中的楚國是青山幽穀,小橋流水,鶯歌燕舞,百花盛開;那裏的人一個個彬彬有禮,熱情好客……”
“那你就錯啦。”
“你的詩裏,不是明明寫著——”紫珍夫人神往地道,“采薜荔兮水中,騫芙蓉兮木末……那是多麼美麗的圖畫啊!”
屈原無法解釋,隻是淡淡地說:“詩畢竟是詩,楚國也同樣有人沒飯吃。”
“沒飯吃吃肉呀!”
“你呀,又是一個純真的孩子。”
“又是一個?還有人和我一樣嗎?”
屈原不語。
這天,車隊駛過楚界。屈原推推身邊的夫人,輕言細語道:“到楚國了。”
屈夫人從昏昏欲睡中醒來。
“到啦?”
“這就是我們的楚國。”屈原指點江山,滿懷不能僂指之感。
屈夫人失望地搖搖頭說:“一點也不像你詩中所描寫的那樣。”
“那是南國水鄉,還遠著哩。”
“噢。”她又昏昏睡去。
車過楚地。沿途,土地龜裂,田野荒蕪。楚民不分男女長幼都人在背犁耕地。剛醒過來的屈夫人,望著簾外,不解地問:
“我們齊國用馬拉犁,你們怎麼用人拉?”
屈原哭笑不得,望著田野,憂心如焚。
忽然,傳來一聲牛角號響。
“嗚──”人們放下犁,拿起鋤頭、扁擔,向著遠處的村落蜂擁而去。牛角號聲、鼓聲、鍾聲、鍋、碗、瓢盆的敲擊聲和著楚人粗蠻的嚎叫,從村樁那邊爆發出來。屈夫人詫異地問:“他們這是幹什麼?真古怪。”
屈原疑慮的目光向著遠處的村落搜索。他示意把車隊停下來;景差、宋玉也在凝望著前方。屈原吩咐道:
“把車拉過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車隊向著村樁駛去。車廂裏,屈原目光憂慮。屈夫人似乎領悟不祥之兆,膽怯地緊緊靠在丈夫肩上。“你……不該來。”屈原嗬護著夫人。
屈夫人道:“不,隻要有你在,我什麼都不怕。”
村口的旱地裏,人山人海圍滿了揮鋤舞棒的農民,一片喲嗬咒罵聲:
“打死他!打死他……”
“把他吊起來!”
“打呀……”
馬車停住,屈原匆匆下車,領著宋玉、景差擠進喧鬧的人圈中。人圈裏,一棵樹上吊著一個穿著奢華的年輕人,樹下倒著一匹被活活打死的馬的屍體。馬屍旁還綁著十幾名家臣家卒。屈原擠了進去,提高嗓子對眾人說:
“各位父老鄉親,你們怎能不按國法,把人吊在樹上呢?”
這時,一個魯莽漢子走了來,大聲大氣地叫喊:“這還用問?你沒長眼睛,看看我們的田地,看看我們這些黃皮寡瘦的人?”
“你說的是什麼意思?”屈原打量著對方。
魯莽漢子揮舞著胳膊,激動地喊道:
“領主鄭詹是吸血鬼!他把青壯男人征去打仗,去為他修築家城,耕地的牛被他宰了拿去做祭神的犧牲。耕地的馬被他公子家臣抓去圍獵!大災之年,田土顆粒無收,這惡棍兒子還帶著家兵來催逼捐稅地租……橫豎是叫老百姓不活了!天下哪有這樣黑暗的世道?還不準老百姓說話──老百姓隻想殺人,隻想殺了那些亂臣賊子,汙吏貪官……”
屈原震驚,突然一個聲音高喊:“不得無禮!”
話音剛落,莊矯從人圈外“飛”了進來。
人聲鼎沸:“莊矯來了!”
“莊矯,莊矯!”
屈原一驚:“莊矯?”
莊矯周圍彙集了越來越多的楚民。看得出他在他們之中享有崇高的聲望,也許他登高一呼,一呼百應。莊矯向屈原略施一禮,轉對眾鄉親道:“父老鄉親,這位就是我給大家說起過的屈大夫!”
“我們認識。”一位老農夫說,“屈大夫,前兩個月路過這裏時你說過,一定要報告大王嚴懲殺人凶手。你說過的話可要算數,我們沒法活了。”
屈原對老農夫無言以對,隻好轉對莊矯道:“莊矯,聚眾鬧事,摳打領主、官吏,可是犯法的事呀!”
莊矯大義凜然:“既然屈大夫說我犯了國法,是殺是打您就辦吧,我莊矯無怨無悔!可是我們總得活命呀?”
屈原啞口無言,稍頃,語氣溫和地說:“我不殺你,隻是請你辦一件事。”
“就是十件百件,你就說吧?”莊矯一副豁出來了的架勢。
屈原指指驛道上說:“我那裏有一百套車馬,還有齊國的禮物。留下八十套車馬與你,你把車馬分發給那些沒有牛馬耕地的農人,把錢物分給他們度過眼前的夏荒。”
“這……”莊矯和民眾大感意外。
屈原說道:“莊矯,我知道你是個血性男子!我不能留下來安撫百姓。如今強秦淩楚,大敵當前,希望你以大局為重,代我屈原安置好百姓。”他轉對憤怒的民眾,“父老鄉親們,當今大王頗為聖明,隻是某些領主、王公大臣肆無忌憚,魚肉百姓,使民不聊生。眼下正是楚國內外交困的多事之秋,還望眾鄉親多多體諒,息事寧人,先把吊著的人放下來,由我送交官府依法處置吧。”
屈原向莊矯和眾鄉親深作一揖,一臉虔誠地說:“莊矯,眾鄉親,拜托了,拜托你們了!”
眾百姓一齊高呼:“感謝屈大夫!”
“應該感謝楚王。”
眾百姓在田野上跪倒齊呼:“楚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莊矯激動地道:“屈大夫,隻要老百姓一天能活命,就一天不鬧事!古往今來隻有官逼民反,沒有無故而反的!”
莊矯揮刀砍斬樹上的吊索,那個年輕惡棍四仰八叉摔落在泥地上。那是鄭宏蒼白的臉!屈原一見,大吃一驚:
“啊!原來還是你這個作惡多端的家夥!”
鄭宏揉揉勒痛了的手腕,輕蔑地衝著屈原哼了一聲。
屈原喝道:“給我拿下!”
武士綁了鄭宏。
車隊繼續上路,隊伍稀稀落落──大部份車馬都已送給了農民。車行數日,來到江漢地麵,一條大江擋住去路,屈原一行下車待渡。岸邊有一長者,仙風道骨,垂釣於江水之上。身後一條老牛正在吃著青草。老牛貪婪地吃草,那張嘴拱來拱去竟把魚簍子拱翻,簍中的魚在草地上活蹦亂跳,一條條跳回江中,搖頭擺尾而去。宋玉怕那釣魚人未發覺,於是大聲疾呼地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