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搖起而橫奔兮,
覽民尤以自鎮!
──《抽思》
楚王宮裏,夔柳在女官的引領下走進南後的寢宮。一路望著那金碧輝煌的殿宇,流光溢彩的帳幔,珠玉玲瓏的擺設,焚香秉燭的鎏金銅器,雕龍繪鳳的銅鏡、銅案、銅鼎、銅盂、銅爵,夔柳這個鄉下來的山村女孩,左顧右盼,不勝驚奇。仿佛是一忽兒掉進了太虛幻境,人間天堂。在似虛若幻的仙境裏,淡妝素裹,披一襲蟬翼般薄薄的藕荷色絲裙的南後,像剛剛出浴的淩波仙子,又像一條慵倦的美人魚斜倚在睡榻上。麵前擺滿了鮮美的水果,可口的點心。
在夔柳的心目中,南後還是在山坡上歌舞時第一次見到時一樣如同仙女,如同瑤姬下凡,她站在南後的臥榻前看呆了。南後一見夔柳走了進來,欠欠身,示意女官退下。然後她慢慢坐起身子,整整頭上墨晶玉雕般高聳的烏發,撩撩裙裾,雙手搭在斜剪著的修腿上,聲音是那麼甜蜜而親切。
“哎──”夔柳恍如大夢初醒,大聲嚷嚷,“娘娘,您是在叫我嗎?”
“還有誰?”聲音還是那麼甜美。
這一切,似乎都為了一種對比,一種襯托──襯托出不懂宮幃規矩的山村野女的粗俗魯莽,同時也證明南後的高貴無比。
“嘻嘻,娘娘,”夔柳車著身子說,“您這地方真美,和您一樣美。”
南後站了起來,繞著鄉下野女孩兜了一圈,盡量掩飾著心中的醋意說:“大王在為你建細腰宮,將來會比這兒更美。”
“我知道,”夔柳嘟著嘴,“大王領我去看過,我不喜歡那個什麼宮。”
“大王要冊封你為貴妃,怎麼能沒有宮呢?”南後拉著夔柳的手一同坐下。在鄭袖看來,夔柳的頭腦簡單得近乎愚蠢,這個對手日後不難對付,“大王看中你腰細如柳,阿娜多姿,賜名柳貴妃。”
“貴妃是個什麼官?”夔柳問道。
“什麼官?”南後噴地一個哈哈,“是大王的小老婆。”
“什麼,小老婆?”夔柳真的糊塗了,“噢,你是大老婆,我是小老婆,他一個人為什麼要討兩個老婆?”
“豈止兩個,宮裏的女人都可以是他的老婆,”南後斂住笑容說,“隻是大部份女人是露水夫妻,隻有我和你,還有死去的正宮娘娘才是有名份的。”
夔柳悶悶不樂地道:“我們村裏還有好多光棍嘞,大王何必要這麼多老婆?我不想做小老婆,我想……回家。”
“想回家?傻孩子,屈大夫快要回國了,難道你就不想念他?”
夔柳臉上鮮活起來:“什麼時候到?”
“還得要些日子,”南後察言觀色,而後,貓戲老鼠般地道,“一來路途遙遠,二來帶著家眷,行動緩慢。”
“什麼?家眷?”
“他娶了一個齊國女子。”
夔柳軟癱了,淚水奪眶而出。
南後幸災樂禍卻又無比溫存地說:“為了齊楚結盟共同抗秦,他隻好答應這門親事,我們都要體諒他……全國的女人都在纏腰,為什麼?羨慕呀,你能得到大王的寵幸,已經是你的福氣了。”
南後再一次站起來,繞著細腰女一圈一圈走著,看著,嘴裏不住地咂著:“哎喲喲,好妹妹,你真是天生的好身材。你看你這腰子,真是太美了!再多一分顯得粗,再少一分呢,又顯得弱,父母把你生得太出人頭地了。難怪大王無時無刻不在我麵前誇你,說你的腰子細,身材勻稱。說你胳膊兒圓潤,胸脯子挺刮,臀部兒隆起……還稱讚你脖梗子很美。這不,還有三條美女紋哩!大王處處喜歡,特別是你的臉盤兒,差不多就是十全十美了。大王說:你的臉盤兒燦若夭桃,美如朝霞。柳眉兒、小嘴兒、耳墜兒、薄唇兒、哪兒都美,他哪裏都喜歡……就隻你的鼻子有點兒小疵……”
細腰女情不自禁地掩住鼻子:“我的鼻子?”
“是的,你的鼻子。”
“大王說我的鼻子怎樣?”
“大王說處處都喜歡,就隻不喜歡你的鼻子。”
夔柳驚愕地問:“我的鼻子哪點不好?”
“大王說你的鼻子——”南後居心巨測地說,“有幾粒雀斑,還稍許有點兒歪斜。”
細腰女速速去照銅鏡,南後跟了過去,拉扯著說:“其實也沒有什麼,用不著去左照右照的,女人哪能十全十美的?見大王時留心點就行了。走,今天宮裏悶得很,我已要女官作了安排,咱們姐妹去城外散散心。”
南後和夔柳走出後宮,剛要上車,上官大夫靳尚和令尹子椒趕了來,站在階下施禮。南後故意冷落靳尚隻對令尹子椒說:
“免禮了。令尹大人,今天勞駕你陪咱姐妹一同去看看細腰宮。”
令尹子椒諾諾應聲:“遵命。”
南後決定去巡視細腰宮,一是出於對靳尚的敲打、報複;二是為了麻痹夔柳使這個粗野女孩落入她的圈套。
南後的鳳輦和令尹大人的駟乘車、上官大夫的坐乘在細腰宮前停住,在女官宮女們攙扶下,南後下了車。她衝靳尚冷冷地說:“靳大夫呀,這細腰宮是你在督工修建,外麵的宮牆怎麼還沒完工?”
走過回廊亭苑,南後一路指指點點,敲敲打打說:“上官大夫,這回廊上的雕梁畫棟,這亭子上的翹角飛簷,碧瓦鎏瓴,怎麼色彩一點也不鮮豔,做工一點也不精巧?是不是偷工減料,有人從中撈漁利呀?”
上官大夫汗流浹背地回答:“娘娘,不敢,不敢……”
走上觀景台,南後鄭袖環顧四周,故作不滿地感歎道:“咳──,這麼個湫隘的細腰宮,叫柳妃妹妹怎麼住?住著怎麼能愜意?大王看重柳妃,為臣的可得為大王金屋藏嬌啊。令尹大人,我看把細腰宮規模再擴大一倍,在後麵那個小山丘上再辟一個禦花園,柳妃妹妹煩悶時也好散散心嘛。”
夔柳攔阻說:“娘娘,不要,不要,現在就已經太大,太闊氣了。”
南後的詭計是要讓細腰宮惹起眾怒,她故作溫言細語地道:“好妹妹,你現在不是普通民女,就要成為大王最寵愛的貴妃了。貴妃就該有貴妃的模樣兒,派頭兒,哪能不講究呢?”又轉對令尹子椒,“令尹大人,你看呢規模擴大一倍夠不夠?”
令尹子椒為難地說:“隻是國庫吃緊,拿不出更多的銀子……”
“你說什麼?”南後白了一眼。
令尹子椒解釋說:“連年征戰,況且眼下東楚一帶災害頻仍,國庫空乏,要擴大細腰宮規模,到哪裏去籌這筆款項啊!”
“羊毛出在羊身上,這國之君要辦點事,有什麼為難的?”南後牛吃草帽一肚子圈圈,“你就不能宣示天下,再增加點捐稅嗎?”
“也隻能這麼辦。”靳尚討好鄭袖。
“斷斷不可,斷斷不可,娘娘,年年加捐加稅……”令尹子椒的話還沒說完,南後拉下臉來:“是老糊塗了吧。”
說話間,走進了白馬殿。
南後驚訝道:“這不是大王最珍愛的雪龍馬嗎,怎麼也來到了這裏?”
“這是大王降旨,”靳尚解釋,“特意為雪龍馬修建的白馬宮。”
令尹子椒自言自語地:“這是大王的兩件愛物,不能厚此薄彼嘛。”
南後緩步來到雪龍馬的睡榻前,指斥馬官道:“看看你們都給大王的寶貝喂的什麼食料呀,這麼粗的料也能吃?”
南後領著夔柳神采飄灑,指指點點,一路走一路看。靳尚和令尹子椒漸漸遠離。靳尚長噓短歎,心事重重。
“喲,上官大人,”令尹子椒回了回頭,“因何故如此長噓短歎?”
靳尚愁眉苦臉說:“你有所不知,自從去年大王圍獵歸來,大王命我為夔柳造細腰宮,沒想到這倒得罪了南後鄭袖。”
“鄭袖是千萬不能得罪的呀!”
“我何嚐不知?”靳尚翻翻白眼,“娘娘不僅一直得到大王的專寵,而且她是個聰明絕頂又頗有心機的女人,況且她還給大王生育了子蘭公子。”
令尹子椒拍拍上官大夫的肩膀,老謀深算地道:“據老夫陋見,那個細腰女盡管封為貴妃,但終究是個鄉下女子,決不是南後鄭袖的對手。大王一時興起才寵幸她,從長久來看她是成不了氣候的。”
“這又如何是好?”
“見機行事。”
“嗯……”
令尹子椒壓低嗓音道:“記得張儀第一次來楚國謀事時,不是怪他偷了楚國的傳世之寶‘和氏璧’,把他打得死去活來丟棄在野外,聽說是上官大夫您救了他一條命把他送出楚國的?有沒有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