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柳一腔熱情被這一瓢涼水澆滅了。她憂傷地低下了頭。屈原似乎還不能放過她,疾言厲色道:“夔柳,你來幹什麼?你擅自出宮,大王知道嗎?”
“我來看看新嫂子,不行嗎?”夔柳眼含淚光。
屈夫人連忙解圍說:“噢,她是我的客人,我邀請她來的。”
“是呀,”屈媭也說,“鄉裏鄉親的,還不興走動走動?”
屈原壓鬱著自己的感情,解釋道:“姐,宮裏有宮裏的規矩,她已不是普通的民女了,不久將冊封為貴妃。”
屈媭、紫珍、宋玉、景差等人愣了愣,有的整冠,有的撣塵,不知怎麼好,最後竟一齊匍匐下拜:“貴妃娘娘駕臨,臣民萬幸!”
“這是幹什麼?幹什麼?”夔柳大哭起來。
屈原正色地道:“您就早早回宮吧,免得惹是生非。”
“不不不,我不做什麼妃子,不做!”夔柳啜泣著朝客室外奔去,徑直奔出了屈府。屈原、屈媭等人朝門外追去,跟在後麵的屈夫人內疚地說:
“留她吃一餐飯都不行嗎?”
“王法難容。”屈原心情沉重地站在大門口。走了出去好遠的夔柳,突然又停住腳步,回轉身來深情地望著屈原。
屈原趕緊閉上眼睛,仰頭長長地噓了一口氣。耳旁又似聞咚咚的楚鼓,嗚咽的骨簫……
夜,靜靜的庭院。
屈原披霜戴露,踏著月影踱步,夜空中回旋著他沉吟的聲音:
秋天的蘭草啊麋蕪花,
一同生長在廳室之下。
綠色的葉子啊雪白的葩,
把襲人的清香濃濃散發。
他自有他喜歡的人啊,
你為什麼要把他牽掛?
……
太卜鄭詹的太卜府,是僅次於楚王宮殿和南後後宮的高牆深院。府宅極為宏大,建築奢華。處處鋪金貼玉,滿目珠玉錦緞,曲廊高閣,小橋流水,花木扶蘇,這與太卜司職的莊嚴神聖的東皇太乙廟,與溝通神人關係的太卜鄭詹的身份,自然相去十萬八千裏。那日鄭宏公子和公子子蘭在太卜府的西花廳投壺作樂。旁邊陪坐著一個妖豔的女子,看著他們倆舅甥注賭。鄭宏賭羸了,跑過去抱住那妖豔女子狂喊:
“我羸了,她是我的。”
“好吧,”子蘭衝這個比他大不了幾歲的舅爺說,“今天歸你,明日歸誰咱倆再射。”
南後突然闖了進來,鄭宏手裏正抱著妖豔女人在親熱,南後見狀,臉色陡然變得狠狠巴巴地嗬叱:“你也太不爭氣了,在領地闖下大禍還不知痛改前非。”
“我惹什麼禍?”鄭宏理直氣壯,“領地是大王封賞給我們鄭家的,天是姓鄭的天,地是姓鄭的地,領地上的百姓都是我們的家奴,想殺想剮我說了算。那個叫莊矯的家夥本來就是一身反骨,全是他屈原多管閑事。”
南後挖苦道:“他要不多管閑事,你早就是刀下鬼了。”
鄭宏不服地說:“還不是他慫恿的?那個莊矯我把他賣到宋國去了,不知怎麼又逃了回來。屈原要真是忠心報國,就應該拿下莊矯,就地鎮法。隻有殺了莊矯領地才得太平。唉,我怎麼就沒殺了他,為了幾個小錢……”
“你別太得意,你的事還沒完。”
“不,我要到封地去殺了莊矯!”
“胡鬧,”南後責備兄弟一句,又心事重重地問,“父親呢?”
“在裏麵……”鄭宏答應了一句。
南後正要入內,忽又轉身問子蘭:“你的書念得怎麼樣了?”
“先生所教的,我全都能背下來。”子蘭回答。
南後訓斥兒子說:“屈先生常說,讀書不在死記,要舉一反三,勤於思考。你不去好好用功,又到這裏來胡鬧,外甥舅舅玩一個女人成何體統?像你們這樣聲色犬馬,玩物喪誌,將來能成什麼大器?”
豔女悄悄溜出。
“是,母親……”子蘭低頭向鄭宏做了個鬼臉。
“快回宮去!”鄭袖說完,朝內府走去。
太卜府的神堂上,香煙繚繞,氤氳彌漫。神龕上供著東方太一、大司命、少司命、河伯、湘君諸神。太卜鄭詹頭戴篾絡玄絲高筒法帽,身穿赤色長袍腰束黑絹帶的祭服,手舞巫刀法尺作法。南後走進幽暗的神堂,不敢驚擾,隻是默默地站著,等待巫事完畢。好一陣,鄭詹收了功,站定,噓了一口長氣。回過頭,衝著貴為王後娘娘的女兒,一臉親切慈祥地問:“有什麼事嗎?”
“父親,我來求你作法。”南後鄭重其事地道。
“六國就要會盟,我要為大王奉請諸天神聖,還要準備太乙廟的祭典。”鄭詹解釋,“這心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你要我作什麼法?”
“會盟之後,大王便要舉行冊封貴妃的典禮。”
“這麼說,那個細腰女子要正式冊封了?”
“是這樣,他已經跟我說了。”
“後與妃乃古之定製,沒有什麼奇怪的,你也用不著妒忌。”
“我守活寡倒也無所謂。到那時,你的領地呢?弟弟的前程呢?如果再生下一個小妖孽,子蘭一顛一跛的還不知被貶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倆個小孽種,不能自立,我又奈何?”
“隻要封妃不成,大王還能寵幸於我。您的晚年,弟弟的前程和您外孫的王位不都有靠了嘛!”南後近於自言自語地說。
“你說怎麼辦?”
“求神作法,讓那細腰女死!”
“你還要我行黑巫術?”鄭詹愣了好一陣子。
黑巫術和白巫術,是楚國南部民間巫文化的重要組成部份。巫術是一種對超自然力的信仰,是對生靈、精靈、鬼魂、祖先、神祈等觀念混合在一起的懾服與崇拜。楚國先民在還沒有創造出燦爛的巫文化的時候,遠在荒古的原始社會即天然地有了巫術的應用與觀念。所謂白巫術,是一種祈求吉祥、美好、順遂事物的理想、願望情緒的渲泄;而黑巫術,恰恰相反,是一種強烈的仇恨、報複、傷殺情緒、願望的渲泄與執行。施行黑巫術時,把要欲予加害的人模擬做成布人或草人,然後用帶尖的獸骨,利棍或針剌,向“巫術標”(即布人草人)狠狠剌去,口裏不停地念著咒語,凶狂惱怒地剌殺,反轉來再攪動著。咒語除了模仿自然界的聲音:如風吼,雷鳴,海嘯,虎吼之外,便是發動,申述,或命令所要達到的目的──將對方置於死地。
鄭詹深知自己作為太卜,是不能為家事輕易施行黑巫術的,這違反了太卜的職責。猶豫了好一會兒,歎了一口氣,從神壇上拿過一個小布人來,那小布人極細的腰肢顯然是模擬細腰女,胸口上紮了三根鋼針。
南後看著那小布人發怵,原來父親早就動手了,她喃喃道:“她還是活蹦亂跳的,你就不能再施點法術嗎?”
“人老了,”鄭詹歎了口氣,“法術也不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