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湯之《盤銘》
轉眼已是深秋時節。正於屈原的高足弟子宋玉的千古絕唱《九辯》,在描寫秋景時所說的:“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慄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燕翩翩其辭歸兮,蟬寂寞而無聲。雁嗈嗈而南遊兮,鶤雞啁哳而悲鳴。”由初秋六國會盟到秋末的短短幾個月裏,楚王宮經曆了自然界一般的大變。依照六國盟約,這年秋末,懷王、屈丐、唐昧等大將身披鮫革犀兕的盔甲,下跨雕鞍駿馬,統帥著六國兵卒,卷起漫天黃塵朝函穀關席卷而去。一時間,鼙鼓咚咚,金戈鐵馬,聲震山嶽。兵將不能不說眾多,氣勢不可不說恢宏……然而,作為縱約長和主帥的楚懷王,在歌舞淫樂中助長了驕氣,在老臣新貴的大吹大擂中弄昏了頭腦。加之戰備不足,傖促上陣,而其他各國兵將各有各的打算,各有各的“應戰”策略和保全自己的計謀。六國聯軍統一不了軍令,捏不成拳頭,數十萬軍隊亂紛紛如一群湖鴨子來到函穀關,碰上秦軍的堅強抵抗,立即風卷雲散,水推流沙,戰不到幾十個回會,六國兵將便潰不成軍。
在料峭的秋風和淒厲的鼓角聲中,楚、齊、燕、韓、趙、魏的一麵麵帥旗,倒在狼煙彌漫的戰場,任秦兵的馬蹄肆意踐踏……
那些日子,凶險的戰報不時從前方傳來。屈原夜不能寐,往往獨自沉思在郢都的夜市之中。市井照樣燈紅酒綠,楚民照樣還沉醉在殊榮的幻境中。酒肆、花樓的靡靡絲竹之聲,不時夾帶著女人的調笑。街邊,一爿店門打了開來,醉醺醺走出一個人,兩個妓女依在門邊,鴇婆正送那醉漢出門:
“公子,走好啊!”
“走,走得好。”
“明日再來喲。”
“一定要來的。”
醉漢欲走又停,將鴇婆喚到身邊,低聲吩咐道:“那個小妞,你給我看好,調教好,保管好……不能讓別人動一根汗毛。”他越說越來勁,聲音也愈高,“從鄉下把她弄來,不……不容易……費……費了九、九牛二虎之力。”說話間醉漢已站立不穩,一個趔趄倒下。鴇婆和妓女怕惹是非,趕緊縮進去關了店門。
醉漢在地上掙紮,幾次想爬了起來,卻又重重地摔倒,像隻醉蝦無謂地蹦達著。屈原走到醉漢麵前,那家夥伸出一隻手臂,似醒未醒地咕嘟道:“拉……拉兄弟一把。”屈原伸手將他拉起來,紅燈下看清了對方的麵目,他是鄭宏。屈原一見這個五毒俱全,又在拐騙良家少女的國舅爺,站在那兒氣得發呆。
原來鄭宏早向回了一趟上蔡的太卜封地。他又領著一班家臣、家卒,信馬遊韁地在田野上肆無忌憚地閑逛,畋獵。荒地裏,有幾個姑娘在挑野菜。鄭宏放眼望去,眼露淫光地喊:“哎呀,到鄉下來了半月,連蚊子都是公的,我說哩,怎麼看不到一個姑娘,原來都在這荒地裏。”家臣說:“男人跑了,女人們挑野菜做糧食。”鄭宏不管這些,嘴皮一翻:“去,把那個穿紅襦的給我帶來,今天爺們要好好地樂一樂。”家丁跑到姑娘們中間,抓來了穿紅衣的姑娘;那姑娘正是莊蝶,已經出脫得水靈靈的。
莊蝶像她哥一樣滿身正氣,開口大罵:“畜牲,站開些!”
“怎麼,麻風病?”鄭宏嬉皮笑臉地回一句。
“公子,別惹她,”家臣附耳言道,“她是莊矯的妹妹。”
“好呀,老子前次敗在莊矯手下,這一回我就要操他的妹妹了。”鄭宏得意洋洋地大喊,“來人,把她帶回府上去。”鄭公子發了話,家臣無奈。家丁們一哄而上,將莊蝶綁了起來,用手帕堵住嘴,放在馬背上。莊蝶被弄到太卜領地的家城後,幾次絕食,以死相拚,鄭宏一直未能得手。返回郢都時,鄭宏把莊蝶帶了來,又不敢公然帶進太卜府,於是將她寄放在煙花柳巷的鴇母手中,吩咐鴇母慢慢調教,他總有一天要得手。斯時,鄭宏酒性發作,醉得一塌糊塗,不辨東西南北。他嘴裏似乎含了個蘿卜,舌頭打不過轉地朝著麵前呆立著的人影道:“謝……謝謝我,送我到太……太卜府,給……給一兩銀子。”屈原叉開五指,狠狠地抽了他一記耳光。鄭宏一步踉蹌,站穩了,似乎清醒許多,點點頭:“嗯,我,我清醒了,自……自己能,能回家。”
他搖搖晃晃,喃喃自語:“好,好多了。能,能回家……”
屈原狠狠地“啐”了一口,像嗓子眼裏嗆進了蒼蠅似厭惡地返身朝前走去。天地一片灰蒙。他在夜色中踽踽而行……
在不知不覺中,他走出東城門,來到雨台山下。朦朦月色裏,細腰宮儼然是一座長了角的墳墓,孤寂地矗立在荒野中。夜空中回蕩著淒愴的歌聲:
天下有道聖人成焉,
天下無道君王敗也。
……
歌聲是從細腰宮中黑黝黝高聳的觀景台上飄來的。被割去鼻子的夔柳,伶俜獨居,麵罩黑紗,像幽靈似地在那兒悲歌,徘徊……屈原雖然看不清夔柳,他也不想再見到這個可憐的姑娘。然而,他為夔柳的悲慘命運深深自責!“忠”、“義”不能兩全,他對夔柳可說是無情無義。有什麼辦法呢?他原想作為一國的君王,可以占有更多的美女嬌妾,甚至掠人之美,隻要君王一心一意為國操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