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出了莊蝶,屈原總算寬了寬心。可是接連幾天,依慣例乘車去上朝,在正陽門下了坐乘,步履促促踏過甬道走向高陽殿。殿堂高聳,莊嚴肅穆。殿門緊閉,冷冷靜靜仿佛大白天都能抓出個鬼來。
他在白玉殿階上徘徊,往日為阻繞新憲令在這裏大吵大鬧,要挾示威,揚言要絕食,自戧,拋屍自焚的老朽領主,貪婪群小,不見了蹤影。就是他們在這裏吃吃喝喝撒下的酒汙,拋下的瓜皮果屑,也都打掃揩拾得幹幹淨淨。一場醜惡的鬧劇過去了,難道至高無上的懷王被他們嚇退了,就此緊閉殿門,再也不朝見群臣不商議頒布新憲令了?抑或是南後娘娘鄭袖當真是病了,大王眷念著她一時走不開身,暫時罷朝而關閉殿門?他不時望望緊閉的殿堂,憂心如焚。
在白玉階上盤桓複盤桓,時複一時,日複一日,神魂顛倒,思緒萬千。他又奔向後宮;後宮深遠,門閽不給他通報,他無法去晉見南後。哪怕是一片真情去探視她的病情──倘若南後真病了的話。
離了後宮,他又來到高陽殿外,徘徊在玉階之上。天色昏昏朦朦,又是一天即將過去了。王宮,太廟,祭壇籠罩在越來越濃重的暮靄和黑紗一樣撒開的黑暗中。焦躁,憂慮,憤怒,疲憊,把他的精神摧垮了,他癡癡癲癲,迷迷幻幻。聖明的大王啊,你在哪裏?新憲令不能不頒發啊,而且要越早越好。不要讓燕雀巢壇,不要被群小包圍,不要聽信小人的挑撥,懷王啊,你是聖明的……
屈原在大殿外麵踱來踱去,接連數日,愁腸百結,望殿堂而悲歎,惆悵許久,終隻得掃興離去。深更半夜,他絕望地,無所適從地拖著沉甸甸的腳步回到府上,遠遠地諦聽到紫珍夫人猛烈的嗆咳聲,從寂寥的夜空中傳來,倏然意識到這是國憂家困的時候到了。為了國事君王事,他把病中的夫人完全托付給了姐姐女嬃和嬋娟、莊蝶……每每隻有走進院子,他才突然驚醒似地踉蹌著奔進內室,來到夫人的病榻旁。也許此刻,蟬娟與莊蝶正在給夫人喂湯藥。
他滿臉沮喪,人也消瘦了,嘴上有了一抹胡須。
夫人喝了口湯藥,又是一陣幹咳,屈原趕忙扶起她,給她輕輕揉著胸口,邊揉邊征詢地說:“還是請太醫給你看看吧。”
“不,我不想讓太醫近我身子。”
“那就用‘湯熨’之法治一治?”
“‘湯熨’?咳,不必費事了。”紫珍夫人深知自己已病入膏肓,一切都已無濟於事,她又不想傷他的心,淡淡地說,“我這病,不要治了……”
“可惜扁鵲不能再世,”屈原歎道,“扁鵲在新序裏說:疾在腠理‘湯熨’之所及也;疾在肌膚針石之所及也;疾在腸胃大劑之所及也。你的病不在腸胃也不在肌膚,是在肺裏,光服湯藥怕難根除,還是請教太醫改‘湯熨’之法吧。”
“你……”夫人深情地望著消瘦的丈夫,含淚說,“你忙去吧。”
“沒事。”他從嬋娟手中接過湯藥,猛然意識到他真的“沒事可幹了”,瘦長的身子打了個冷噤。忽又鎮靜下來對嬋娟和莊蝶說:
“我來吧,你們也該歇一歇了。”
蟬娟拉著莊蝶走到房門外,莊蝶扳開嬋娟的手說:“怎麼能讓屈大夫喂藥?這是我們做的事嘛。”
“傻丫頭,”嬋娟戳著小莊蝶的鼻梁道,“他們很少在一起,讓他們說說知心話兒。”
病榻前屈原把藥喂完,專注地望著夫人。望得她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她平了平喘咳,淺淺一笑:“怎麼,不認識?”
他緊挨著她坐了下來,說:“我還真沒認真地好好地看過你,今天我才發現你是那麼樣的聖潔美麗,做我屈原的妻子,真是明珠暗投。我無法匹配你的崇美,委屈你了,夫人!”
“我是你腰帶上的一顆珠子,雖然你無遐顧及,甚至沒功夫看上一眼,可是我卻時時在你的身邊,我……已經滿足了。”
“真難為你了,”他深情而執著地道,“我非常注意自身的修養,我隨時都在保護自己高尚的品行不受玷汙,可比起你的聖潔無瑕,真令人羞愧。”
屈夫人幸福地依偎在屈原懷裏,嗔怪地說:“你又在做詩了。”
“真誠的愛本來就是一首盡善盡美的詩啊……”
“憲令還是沒有頒布?”
“唉──”屈原起身長歎,“一直見不到大王。”
第二天,在雨台山下細腰宮一側的白馬宮前。楚懷王和群臣如喪考妣──原來懷王最珍愛的雪龍馬死了。雪白的馬的屍體,擺放在大殿中央金銀鑲嵌龍鳳形方案上,馬屍上覆蓋絹羅禪衣,龍鳳虎紋繡,案前擺著香燭供果。
懷王悲戚地對群臣說:“雪龍馬隨本王征戰一生,現在它死了,你們要用最好的梓木棺槨裝殮起來,用大夫的禮儀埋葬它。”
群臣議論紛紛:“大王,不可以這樣做。它畢竟是一匹馬啊!”
令尹子椒跪稟:“大王,世代功高德劭的領主貴族,您都要‘三世而斬’,現在您卻要以大夫之禮葬一匹死馬,說得過去嗎?”
柱國昭陽、司馬景書、太卜鄭詹、莫敖昭朋等大臣一齊跪諫道:“大王,這樣不妥呀!不妥呀……”
懷王震怒地喝斥:“有人再敢以葬馬之事進諫,殺勿赦!”
群臣隻得唯唯諾諾。
內侍跪報:“左徒大夫屈原求見大王!”
懷王一拂袖道:“不見!”
另一內侍報:“滑稽大臣蒙優求見。”
“不見──”懷王猶豫了一下,“蒙優?叫他進來。”
大殿下滑稽大臣蒙優披麻戴孝,嚎哭著走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