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濁世而顯榮兮,
非餘心之所樂;
──宋玉《九辯》
三閭大夫屈原府第。屈原斜倚在鋪著蘆席的臥榻上,長噓短歎。已達不惑之年的屈原仿佛突然衰老了許多歲。嬋娟拿來一塊毯子,搭在屈原的胸口上,從後麵輕輕為先生捶著背,按摩先生的肩胛骨。
“先生,”嬋娟兩眼紅紅地輕聲勸慰著,“您已經兩天兩夜沒合眼了,您就好好睡一覺吧,先生睡覺吧。”
屈原微合雙目,答應著:“是呀,我是要睡了……”
嬋娟繼續輕輕拍著先生的背。
屋子另一邊,學生宋玉在伏案疾書,他在一卷長長的素帛上龍飛鳳舞寫下《九辯》二字,便情不自禁地邊寫邊念出聲來:
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潦栗兮若在遠行,
登山臨水兮送將歸……坎廩兮貧士失職而誌不平,廓落兮羈旅
而無友生,惆悵兮而私自憐……
“別念出聲,”嬋娟向宋玉示意,“先生好不容易睡著了。”
宋玉不能自己,熱淚縱橫,聲音反而越念越大:
眾躞蹀而日進兮,美超遠而逾邁……世雷同而炫耀兮,何毀譽
之昧昧……處濁世而顯榮兮,非餘心之所樂;與其無義而有名
兮,寧處窮而守高……
“你沒長耳朵?”嬋娟悄沒聲息地離開臥榻,來到宋玉那裏,輕輕捏捏他的耳朵,“叫你別念了。”一看,宋玉滿臉淚痕,淚水滴濕了竹簡,嬋娟心疼而詫異地問,“哎,宋玉你,你哭什麼呀?”
那邊,微閉雙眼的屈原淚水長流。
這邊,宋玉悲憤地喃喃道:“他們,把先生的左徒撤了,貶為三閭大夫;貶為了三閭大夫,還要造謠惑眾損傷先生的名譽。先生的悲憤流瀉出來,那就是詩,就是《離騷》呀!我是先生的學生,先生的悲憤就是學生的悲憤,我的悲憤要宣泄要噴發要吼叫,我就不能寫詩?我就不能為先生寫出《九辯》?”
“可是,”嬋娟終於理解而又同情地,“先生剛剛入睡,你要寫詩你就寫,可你不能大聲嚷嚷!不能吵擾了先生。”
宋玉滿腹辛酸,壓抑地說:“我沒有先生頂天立地的骨氣,也不能像先生同大王麵對麵爭諫、勸誡,我甚至不是景差那樣的王族,我是個微不足道的小民。可是小民百姓有了悲憤,路見不平,也要呼嘯,也要吼叫,也要呐喊──”
“你再要呼喊──倘若吵醒了先生,”嬋娟也來氣了,揚了揚手威脅地說,“我就摔碎你的詩稿……”
嬋娟和宋玉正在吵吵鬧鬧爭奪詩稿竹簡,屈原走了過來。他摟住男弟子、女弟子,淚水盈眶地說道:
“這部《九辯》的詩稿不能毀,這首詩能夠流傳千古!宋玉,這是你寫得最好的一首詩,是你熾熱的感情的流瀉,是你的血與淚譜成的篇章。”
“先生,您原來沒有睡著?”嬋娟不滿地問。
屈原深為憂慮地說:“我睡不著,並非為了丟了左徒的官職,也非因為受了南後的戲弄和糟踐,而是怕懷王受張儀的欺騙,誤了楚國的前途啊!”
這時,景差氣喘喘地跑了進來。
“景差,”屈原急著問,“到宮裏打聽到了一點什麼沒有?”
景差沒有立即應聲,自顧自灌了一杯涼水,嘴巴一抹罵道:“子蘭不是東西!昨天我就約他在宮門口見麵,他一直推到今天。今天他把我帶進宮去,宮裏肉林酒海,徹夜笙歌歡慶了兩天。聽說懷王已經接受了張儀的條件,楚國同齊國絕交,秦國把商於六百裏土地歸還給楚國……”
屈原猛地一驚,擊掌哀歎:“騙局!徹頭徹尾的騙局!可恨懷王貪圖那六百裏根本得不到的商於之地!”
宋玉問景差:“宮裏就沒有一個良臣進諫?”
“那班昏聵無用的狗官,一個個進宮去向懷王朝賀。”景差一臉鄙夷不屑地道,“就連曾經在王宮前靜坐絕食過的老朽貴族領主,也彈冠相慶。”
“他們是慶賀大王再次貶逐先生!”嬋娟咬牙切齒。
屈原倒平靜下來了,他在原地兜著圈子,忽地又問:“你沒聽說屈丐將軍和柱國昭陽、蒙大人他們是什麼態度?”
“剛才回來時,”景差像忽然想了起來地說,“我看到屈丐將軍和滑稽大臣蒙優,披麻戴孝地朝王宮裏走去了。”
“啊──披麻戴孝?”屈原兩眼露出一點希冀之光。
是的,這時候披麻戴孝的屈丐和滑稽大臣蒙優正朝王宮裏走去。在王宮前,宮門口的武士,橫端著銅戈鐵戟企圖攔阻;走近了一看,見是屈丐大將軍和滑稽大臣,連忙放下武器肅立一旁。滑稽大臣一馬當先,揚長而入。
王宮歡宴大廳裏,楚懷王酒醉醺醺,倒在南後鄭袖的懷裏。兩邊文臣武將,也大都醉得麵紅耳赤,酒氣醺天。
舞女們仍在翩翩躚躚,繼續吟唱《漢廣》:
葳蕤茂盛的野草啊,
割回的是蔓生草尾;
那個出嫁的美女啊,
白白用草把馬喂肥。
漢水是那麼寬廣啊,
你無法遊過去相會;
長江是那麼綿長啊,
你的渡筏渡不過去。
……
披麻戴孝的蒙優和屈丐走了進來,舞女們大驚,退避兩邊,伴唱嘎然而止。南後和靳尚最先看到貿然闖入的兩個穿白衣麻服的人,還沒看清是誰,南後就驚悚地向靳尚示意;靳尚起身,欲攔住屈丐、蒙優。
蒙優放聲大哭:“大王啊……大王啊……”
“蒙大人,”靳尚拖住蒙優,“蒙大人你這是幹什麼呀!你是喝醉了,還是家裏死了什麼人?快出去,出去!”
“你家裏才死了人哩!”
屈丐去扳靳尚。大廳裏推推搡搡,吵吵鬧鬧。
“什麼事?”懷王睜開醉眼,站了起來。
靳尚一鬆手,蒙優跌跌撞撞,哭哭啼啼衝了上去,跪倒在懷王麵前哭道:“大王,臣下給您吊喪來了……嗚嗚嗚……”
蒙優越哭越傷心。
群臣悚然,大廳裏靜如死寂。
懷王走下王位,將蒙優攙扶起來,關切地問:“愛卿,為何戴此重孝?你府上……誰去世了?誰去世了?”
蒙優嚎啕大哭:“是楚國將要死了……嗚嗚嗚……”
懷王一愣,接著又猛然省悟地斥問:“蒙優,寡人不費一兵一卒,複得商於六百裏地,群臣都來朝賀,唯獨你──還有屈丐,你們卻瘋瘋顛顛來吊喪,你們安的什麼心?”
屈丐跪諫說:“大王,依下臣之見,商於之地不可得,這是張儀設下的一個騙局,千萬不可跟齊國絕交啊!”
懷王按捺住火氣說:“何以見得?何以見得?”
屈丐拍拍鱷魚皮甲,站了起來道:“大王,秦國之所以重視楚國,是因為楚國有個楚、齊聯盟。當今之世,齊、楚、秦三國爭雄,齊、楚兩個拳頭捏在一起,所以秦國害怕了。現大王閉關絕約於齊,楚國便孤立了。秦國貪婪暴虐成性,他怎麼會拱手把六百裏商於之地送給他人呢?張儀回到秦國,必然會背信棄義出爾反爾,這樣,楚國東已絕齊,西又惹禍於秦;倘若秦、齊聯手,我們楚國不是死到臨頭了嗎?大王……”
“大王,”蒙優接著屈丐的話頭說,“如今國與國之間的事情,同鄉下小把戲捉迷藏一樣,您不要匆匆同齊國斷交,先派人隨張儀去秦國。倘若得到了六百裏商於之地,再同齊國絕交也不晚;要是得不到,嘿嘿,那就──”
張儀端著酒,大度地走了過來,略略施禮道:“屈丐將軍,蒙優先生,你們是不是不相信秦國,難道連我張儀也不相信了?”
屈丐、蒙優齊聲黠問:“能相信你?”
“好了,好了!”懷王一揮手,“蒙優,屈丐,你們再不要多嘴了!快快脫下麻衣去喝酒。”又轉對張儀說:“張儀先生,真對不起。”
“沒什麼,”張儀指指袖,信誓旦旦地說,“既然有人不相信,那請大王今天就派使臣隨張儀去秦國接收土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