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醫眯著眼睛自問自答:“噢?觀脈相……脈滑而沉,像是風寒入內;風寒入內也不至如此呀?”他端著油燈,翻開宋玉的眼皮看看,欲看舌苔,卻怎麼也撬不開他的牙齒,老太醫搖搖頭,斬釘截鐵地道:
“他沒病!”
“沒病?”老家人驚愕。
老太醫立起,匆匆收拾藥包說:“是邪,見鬼啦!”
“那……那怎麼辦?”老家人更是驚慌。
“請巫師,驅邪捉鬼!”太醫說完腳板底下抹豬油──溜了。太醫一走,宋玉突然坐了起來,鼓眼暴睛盯著老家人。
老家人嚇得連連後退兩步,顫顫噤噤地問:“宋大人,請巫師?”
宋玉隻搖頭,不做聲。
“不請巫師?”老家人退到了門邊。
宋玉點點頭,猛然倒下去,又形如僵屍。老家人跳到門外,把房門帶關,摸著自己的胸脯自問自答:“沒病?有病……中邪?沒中……”
一個多月過去了,剛從漢北風塵仆仆歸來的景差,急急如風走進宋府。見了老家人也沒一句客套話,劈頭就問:“宋大夫怎麼啦?”
“著邪啦!”家人無可奈何地說。
“好些了嗎?”
“水米不進,人事不知。”
他們一邊說一邊走進宋玉臥房。景差坐在臥榻上,彎腰瞅著宋玉的臉,幾乎要哭出聲來:“宋玉──宋玉大哥……”
“您先坐著,”老家人往外走著,“我給您倒杯水去。”
老家人剛剛跨出房門,宋玉睜開一隻眼睛,陡然坐起。景差大吃一驚,扶住宋玉問道:“到底怎麼啦?”
“噓──”宋玉指指自己幹癟的肚皮,“肚子餓了。”
老家人慢慢吞吞端著水走了進來,衝景差說:“景大人,您請喝水。”景差接過水杯道:“老人家,到市上去給我買些酒肉回來,聽說宋大夫病了,我匆匆趕回郢都來看他,沒吃沒喝的,現在都餓扁了。”
“好好,您先幫我守候著宋大夫,我去去就來。”老家人唯唯聽命地轉身走了。景差過去關了門,反轉來問宋玉:“到底是怎麼回事?”
宋玉一骨碌溜下臥榻,抱住景差大笑道:“你別急,這叫金蟬脫殼,此計甚妙也!”
景差一塊石頭落了地,高興地捶著宋玉的背罵他缺德,說他自己裝病叫別人為他著急。宋玉裝出個不堪一擊虛弱不禁的樣子說他三更半夜瞞著老家人去廚房“偷食”,有一餐沒一餐,飽一頓餓一頓,沒病也熬出個病身子來了,經不住景差司徒的敲打。兩人笑鬧過後,宋玉說起他“金蟬脫殼”之計的來龍去脈。末了景差笑道:
“真是好主意,你打算病到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銅像落成,法術作完,我的病就會好。”
“宋玉,我說你是個精靈鬼,你的軟釘子比老師的硬釘子還厲害。”
“先生是聖人,他的作為我們學不了。”宋玉有氣無力地說,“要不違背先生的教導,保全自己的人格,就得另辟蹊徑。”
“先生不能委屈求全,”景差感歎地說,“他不能讓自身的品格沾染一點灰塵,不能讓他的良知有半點褻瀆,所以他屢受挫折,他的主張始終得不到實現。這次我跟先生到鄉下去,所見所聞,真令人擔憂。”
“先生他身體怎麼樣?精神怎麼樣?……”宋玉連連問道。
外麵傳來敲門聲,宋玉以為是老家人買酒肉回來了,流水倒在臥榻上,又是僵死過去。景差打開門,進來的卻是先生和嬋娟。
屈原從漢北“捉蝗蟲”──巡視災情回來,風塵未洗,走進書房便一頭撲進竹簡之中憤筆疾書,不知晝夜。姐姐屈媭端著一盆洗臉水走了進來,將弟弟狠狠抱怨了一通,嗔責地說他剛進門,不吃不喝,寫什麼?
“萬民折!”
“萬民折?”姐姐把臉巾絞幹遞過去,數落說,“你又要進諫了。算啦,人家不聽你的,說也無用。”
“無用也要說!百姓遭殃,生靈塗炭,鑄銅像──鑄銅像就為了滿足他那個白日夢!”屈原擦了把臉,說到這裏,想起嬋娟曾說南後請宋玉為銅像寫頌詞的事,便問,“姐,宋玉最近來過沒有?”
“宋玉?聽說宋玉病了。”
“什麼病?看過醫生了嗎?”
屈媭說嬋娟過去看過,是中了邪,躺在臥榻上一個多月跟死了一般,人事不知,隻剩下鼻孔還有一點氣。
於是屈原帶著嬋娟一起過來了。
走進門,就見宋玉筆挺挺地躺在臥榻上。
“你也在這裏,”屈原朝景差點點頭,“宋玉得的是什麼病?”
“老家人說是中邪了。”景差還在猶豫,要不要把真相告訴先生。屈原湊過去看看宋玉的臉色,摸摸他的脈膊,一語不發,他在苦苦地思索。撲在宋玉身邊的嬋娟卻早急出了眼淚,帶著哭腔說:“先生,快想個辦法吧……”
屈原撫著嬋娟的肩膀,他知道這位女弟子對宋玉的一片癡情。隻可惜時運不濟,這對有情人也許難成眷屬。他呆了許久許久,終於安慰嬋娟又像安慰自己般地說:“不妨事,讓他躺著,他需要安靜。雖然他的軀體仍留在這個世界上,他的靈魂已經浮升於九天之外,他見到了高陽、祝融,也許他正陪伴著湘夫人飄過洞庭……”
“他到那裏去幹什麼?”嬋娟未悟,仍是淚水盈盈。
“去尋找你們的先生在這裏找不到的答案。”
“先生……”
“景差,請你交待老家人,不要讓人來打攪他,我們走吧。”說罷,他領著嬋娟斷然離去。先生和嬋娟一走,宋玉詫異地坐了起來說:“先生神經兮兮地說了些什麼?”
景差道:“他完全明白了。”
“先生不愧為先生。”宋玉恍然大悟後,又黯然情傷,“可惜難為了嬋娟姑娘,她為我白流了那許多眼淚。”
屈原和嬋娟剛走進府門,大門口出現兩個臉色蒼老,衣著粗俗的農夫和一個稍許年輕身板結實的農婦。那年輕農婦搶前一步說道:“請問,這是三閭大夫府上嗎?”
落在後麵的嬋娟回轉身,打量著幾個陌生人說:
“你們是?”
“我們是從屈大夫老家來的,”年輕農婦心直口快地道,“我是屈大夫的堂妹叫翠鵑,他叫景柏,他是昭春。我們,我們要見屈大夫。”
“請進!”嬋娟一聽先生的堂妹來了,一臉熱情。
三人隨嬋娟一同走進院裏。屈原正往書房走去,被嬋娟叫住:“先生,老家來人了。”
屈翠鵑、景柏、昭春愣愣地站在那兒望著屈原,不敢相認。屈原興奮地來到他們麵前,指著他們的鼻子,高興地喊:
“你是鵑妹子,你是景柏,你是昭春!”
三人悲愴地呼叫:
“平哥,平哥!”
“屈大夫,先生!”
屈原手舞足蹈,舉措失態地一手拉著翠鵑,一手牽著景柏,又推推昭春,一同朝書房裏走去。進了書房,一迭連聲說:“坐坐,快坐。一晃十幾年了,險些認不出來了。”
“平哥,”翠鵑含淚地打量著,“您老了,操心太大了。”
“你們不老?我看比我還老。”屈原拉起堂妹翠鵑結滿老繭的手板,撫摸著說,“你這雙會繡花的嫩手板都老成了這樣,隻是你人還不顯老,你比我小六七歲吧,比他們結實,年輕多了。哎,是什麼風把你們吹來了。老遠的不容易,一定要多住些日子。”
景柏說:“我們是逃出來的。”
“逃出來的,”屈原一驚,“出了什麼事?”
“鄉親們托我們來找你,日子沒法過了。”屈翠鵑緊捏著本不該結繭而結滿了繭子的拳頭,搖晃著,“鄉親們恨不得反了!”
屈原木然口呆地問:“賦稅太重?”
翠鵑搖搖頭火冒冒地喊:“家家戶戶所有的銅鍋、銅杓、銅盆、銅鏡、銅碗什麼的全搶走了。連門環、櫃扣都不留,男人都抓去開礦煉銅;到處都是小高爐大高爐。地沒人種了,水渠沒人修了,來年吃什麼?你們在朝為官的怎麼幹出這種荒唐事?”
屈原歎了口氣說:“大王聽信讒言,要鑄銅像,祈天邀福。”
“屈大夫呀,”一向老實本分的昭春也狠狠地道,“你做的什麼官,看見牛吃禾也不喊一聲,你要給大王提個醒呀!”
景柏也說:“是要進諫,要進諫呀!”
“豈止提個醒?”屈原委屈地喊,“我是大聲疾呼呀。大王不但不聽,反而……噢,不說了,你們還沒吃飯吧。嬋娟,快去告訴你屈媭姑姑,多煮些飯,要有肉,有酒。”
“我去看看大姐。”屈翠鵑跟著嬋娟走了出去。
“我的屈大夫,”景柏道,“這麼荒唐地鬧下去,百姓就沒命了,我們楚國也要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