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棺諫(1 / 3)

蔽晦君之聰明兮,

虛惑誤又以欺。

──《惜往日》

懷王二十四年,靳尚監造的銅像在緊鑼密鼓地進行,為公子子蘭去秦國迎接新婦的車隊已經出發,楚王宮內喜氣洋洋,到處張燈掛彩,粉飾一新。隻等銅像落成大歌大頌,隻等秦國公主到了為子蘭公子大辦喜事。自從三閭大夫屈原一走,王宮裏再也無人敢唱反調,再也沒人敢同南後過不去的了,胞弟鄭宏的事在令尹府擱置下來,不了了之。鄭袖忙裏忙外,她的心情卻是特別痛快。

這天,她在內宮召見宋玉,宋玉垂立於前,她不冷不熱地道:

“你來了,坐呀。”

宋玉不語,乖乖地跪坐於席。

“讓你來,是想跟你商量個事兒,”南後斜靠在臥榻上,拉長聲氣說,“大王要鑄諸候銅像,請太卜作法,祈天邀福。人都說你是個少年才俊,文字清麗,我向大王提議,這篇頌詞由你宋玉來寫,怎麼樣?”

“娘娘,”宋玉唯唯諾諾,“這,這是一篇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作,宋玉才疏學淺,恐難當此重任。”

“子椒老矣,屈原恃才傲物,屈、景、昭三姓看看後繼無人,你就甘當一輩子下大夫不求上進?你們文人除了寫幾篇文章發一通議論,指責人家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之外,還有什麼本事?”南後走到宋玉身邊,一隻玉手輕輕地撫弄他的頭發,溫柔體貼地說,“這也是我的一番意思,不明白?”

“這……願為娘娘效犬馬之勞。”宋玉經不住誘惑。

“嗯,比你的先生聰明。”她再也耐不住寂寞,捏著年輕人的手,“名喚宋玉,人也冰清玉潔,我聽說你拿一塊假玉糊弄齊國守門官的故事了。哈哈,算你聰明,我這裏真有一隻傳國之寶玉蝴蝶,今天就把它送給你。”

宋玉頭也不抬,聲音像蚊子叫:“謝娘娘恩典。”

“隨我來拿。”南後說完,丟了個媚眼,輕移蓮步向內室走去。宋玉猶疑未決,心跳得挪不開腳步。帷幔後傳來南後的聲音:“來呀!”

宋玉遲緩地向內室走去。走進一室,宮女便放下一道帷幔。過了數道帷幔,出現在宋玉眼前的是南後的臥榻,錦鏽羅綺,暗香襲襲。臥榻邊的南後,脫了繡鞋,側臥於榻上,溫柔地說:“來……拿吧。”

宋玉思慮再三,大著膽子走過去。

“娘娘,那玉蝴蝶呢?”他的聲音如風吹遊絲。

南後解開衣帶,露出白皙的酥胸:“在這……”

宋玉望了過去,隻一聲喊:“啊呀!”仰天倒地,僵死過去。

黑夜。從內宮抬出一具僵屍。夜色蒼茫,烏雲遮月,黑幽幽的樓閣,投下一片魔影。那樓閣的翹角飛簷像黑色的牛角,長在龐然大物的怪獸的頭頂,仿佛要把夜空戳穿,要把不平的大地犁轉個個。

楚鼓咚咚,骨簫嗚咽。幽暗、坍塌的樓台上,兩個魔影狂舞。不時發出嗷嗷的長聲的喊叫,令人毛骨悚然。紫陽門外的城牆根破廟裏,兩個乞丐卷縮在廟牆下。一個問:“聽到了嘛,那是什麼聲音?”

一個說:“鬼叫。”

問的說:“還是女鬼。”

答的道:“女鬼!哈哈……”

兩個乞丐笑得不亦樂乎。

坍塌的樓台是細腰宮。細腰宮風雨飄搖的閣樓上,夔柳和莊蝶笑作一團,倆人滿麵煙灰,漆黑如炭,互相指著鼻子自嘲。

“鬼,黑鬼!哈哈,嗬嗬……”

夔柳忽地長長地噓了口氣說:“做人,他們要吃你;做鬼,他們反而怕你。人不如鬼,還是做鬼好,逍遙自在。”

“姐姐,”莊蝶咬牙切齒道,“我真想死……”

“你不能死,”夔柳在黑夜中揭去了麵罩,一雙眼睛像兩塊火炭,“鄭宏沒有死,鄭袖沒有死,我們怎麼就能死呢?”

“我想我的哥哥,”莊蝶含著淚,“不知他什麼時候來接我。”

“你是想莊矯那個哥哥,還是想景差哥呢?”夔柳羨慕得有幾分嫉妒,“你真好,有個親哥哥,還有個情哥哥,總有一天他們會來接你的。”

“你沒有家嗎?親人呢?”

“我這個樣子怎麼能見親人。”夔柳的眼前浮現出家鄉清澈的跳蕩著白色小水花的香溪,綠得令人心醉的桔林,長滿綠茵茵的貓耳朵草、野菊花和蒲公英的芳草地。楚鼓咚咚,銅鑼鏜鏜,戴儺麵的青年男子在山坡草地上作娛神之舞,她向他們撲去。身上穿的草裙嗦嗦,胸前佩的山椒菌桂花散發出撲鼻的幽香,她在他們中間踏歌浪舞。桔林裏隱隱飄來骨簫的嗚咽,她看見遠遠的桔子樹下,端坐著吹簫的屈平哥。她向他撲去,他卻又遠了。

她再向他撲去,他還是那麼遠,周而複始,怎麼也挨不著……

夜幕下的荒原,燃著熊熊的爐火,一簇簇一點點,漸漸深遠,與天上的星星連成一片。枯瘦如柴的男子,在爐邊煉銅。把一隻隻銅盆,銅碗,銅杯,銅酒器往爐膛裏丟。

一艘大船順夏水,流過滄浪水,進入漢水,在漢水逆流而上。船工、水手和纖夫,劃的劃槳,背的背纖,船歌,纖夫歌,此起彼伏:

大江啊,大江──

你流過了千古洪荒;

你漂走了霸王興廢,

留下的是百姓辛酸!

大江啊,大江──

世事總是渺渺茫茫;

何處才是你的彼岸?

何日才能伸直脊梁?

船頭上,屈原和景差眺望著遠方,眼裏一片憂戚的目光。

換上了長途跋涉的馬車,搖搖晃晃駛過荒涼的原野。坐在車箱裏的屈原、景差和十幾名聽差、家仆,發現驛道上不時有載重馬車迎麵而來,擦肩而過,載重車上裝載的是青一色金光燦燦運往郢都的銅錠。驛道兩邊的山坡上,煉銅爐不停地噴吐著火焰,骨瘦如柴的男子在爐邊銷骨磨筋。

屈原的目光從銅錠上移向田野,不住地搖頭長歎。田野上,田土幹裂,禾苗枯萎,不見一點綠色,不見一個農夫……

一個傴僂著腰的老婦在路邊扯草根,屈原、景差下了車。景差和善地向老婦人打聽說:“老人家,這地方上的人呢?”

老婦努力想掙直身子,但仍然夠不著看人臉地回答:“走啦。”

“幹什麼去啦?”

“討米逃荒去啦。”

“這兒不是鬧蝗蟲嗎?”

“鬧啦。”

“蝗蟲呢?”

“飛啦。”

“飛啦?”

“吃光了不飛咋的?”

老婦始終夠不著看問話人的臉,問話的景差也就隻看到一頭剌蝟樣灰色的亂發,沒有感情交流,隻有機械的問答。

屈原歎了口氣問:“地方官沒人管?”

老婦人無語。

“老人家……”景差再問,老婦伸出手道:“能給點吃的嗎?”

景差拿一點碎銀子遞了過去,老婦搖搖頭說:“銀子,吃了會死人的。”她繼續嚼著枯萎的草根,趔趔趄趄地走開了。

夜,荒原上閃著一團團火光。車輪在夜幕下的荒原上滾動,一座座煉銅爐在夜空中紅光閃耀,映紅了天空。一群群衣衫襤褸的夫役被兵士驅趕著在煉銅爐旁勞作。屈原、景差朝高爐走過來,熊熊的火焰勾畫出他們抑鬱的臉。一個未老先衰的夫役用鐵杆在熔化的銅液中搗動。士卒抽打夫役,夫役躲閃不及,一個趔趄跌進爐中……

“哦──”一聲慘烈的喊叫,滾蕩的銅液吞沒了苦役。

屈原衝上前質問士兵:“誰叫你們這麼幹的?”

“哦,大人!”士卒嚇得跪在地上。

景差怒喝道:“說!”

“沒辦法,”士卒哭喪著臉,“這是莫敖大人的領地,交不出銅,大人要我們的腦袋。”

苦役們一齊跪倒呼喊:

“大人,為我們作主呀!”

“大人,地都沒人種了,都被抓來煉銅,來年吃什麼?”

“大人!”

……

屈原和景差來到一家農舍前麵,恰逢一夥差役破門而入,見著銅器便搶:摘下門上的環,櫃上的扣,為了幾塊裝飾的銅片不惜砸爛一張桌案。農婦手裏死死抓住一口銅鍋,苦苦哀求;差役將農婦推倒,把銅鍋搶走。屈原、景差走過去攔住差役,扶起婦人。

“你們怎麼能這樣?”屈原憤憤地,“人家不煮飯了?”

差役振振有詞地:“他們沒米下鍋,還要銅鍋有什麼用?”

三閭大夫眉頭緊鎖。

山坡上,一群衣不遮體的苦役背著砂石從地下坑口爬出來。暗無天日的地下坑道裏,光著上身的苦役,背著一簍簍銅礦石在爬行。另有一批苦役被武士押解著,像趕鴨子般一個個趕下坑道。

屈原、景差來到坑道口,苦役們見是屈原一齊掙脫武士,衝過去跪倒在屈原麵前,大呼:“三閭大夫,救救黎民百姓啊!”

屈原昂首向天,眼角流出兩行酸楚悲憤的淚水……

油燈如豆。閃跳著的燈焰在撲朔迷離虛虛幻幻中似一把小火炬,一顆不甘死去的輕輕搏動著的心。這是在宋玉府第的臥室裏,老家人守候在宋玉身邊,他望著僵直地躺在臥榻上的宋大夫,心急地問正在拿脈的宮廷太醫:“宋大夫得的是什麼病?出門還好好的,怎麼就這麼抬回來了,到現在連眼皮都沒眨一下,牙關咬得緊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