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翼為重,
千鈞為輕。
──《卜居》
楚王宮高陽殿裏,懷王正在召見群臣。南後伴駕在身邊,一會兒她緩緩走來,嬌柔地挽著懷王的胳膊,媚聲軟語地悄聲說道:“大王,您就問問大臣們,聽聽他們的意見,看看臣妾說的有沒有道理。”
懷王被南後纏膩了,推開她的手道:“好了好了,就依你的。”他在王位上一坐下,掃了群臣一眼,斟字酌句地道:“今天召你們來,想聽一下你們對如何處置張儀的意見。張儀關在死牢裏也有不少日子了,這家夥本來是千刀剮萬刀殺,也死有餘辜,是殺,是剮,是鞭笞,還是流放,總得有個結果了。”
令尹子椒立即站出來稟道:
“大王,自古以來,國與國之間,不斬來使,這是三王五帝文武周公以來的定規。張儀是秦使,是千萬殺不得的啊!”
令尹子椒如此賣勁是有來由的:
直到昨天晚上,他還和靳尚在討價還價。他問靳尚:“酬金多少兩?”“五十兩。”靳尚回答。“令尹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一句話才五十兩黃金,不幹不幹。”“您開個價?”子椒想了想說:“二百兩怎麼樣?”“八十兩。”“一百五十兩。”靳尚最後說:“一百兩,一百兩夠意思了。”“好吧。先交錢後交貨。”靳尚與令尹大人擊掌,接著送進一隻箱子,他打開箱,讓璀燦的金子在令尹大人眼前閃光。靳尚道:“這是一千兩黃金,隻需你在大王麵前說十句有利於張儀的話,事成之後再加一千兩。”令尹問:“其他人呢?”靳尚說:“幾位重臣都談妥了,當然按貨論價,他們哪能跟您比,您是令尹呀!”子椒得意地說:“放心,有我在,張儀死不了。”
現在,輪到司馬景書為張儀說話了:“大王,張儀是秦惠王最倚重的封疆大臣,做過十餘年秦國丞相,我們要是殺了他,秦王再次出兵報複,剛經曆兩次敗戰的楚國是無論如何也經受不起的。大王聖明,張儀不僅不能殺,還要好好送他回秦國。”
懵頭懵腦的蒙優橫插一杠子道:“上次大王說殺張儀,蒸張儀,一個個咬牙切齒,都想吃了張儀的肉。如今關了這麼多天,他的肉酸了,都不想吃了,還不放了他,隻怕那肉都要漚臭了,更沒人要了。”
“好了好了,蒙優,今天不是你插科打諢的時候。”懷王心煩地揮揮手,轉對其他大臣,“你們還有什麼說的?”
“大王,”上官大夫靳尚不在頭也不在尾地說,“據下臣得知,惠王有意禪位給太子,立愛妃熊八子為宣太後臨朝聽政以輔新王。宣太後是楚國人,素來對娘家楚國非常友善。據張儀先生講,宣太好還想親上加親,把惠王的小女兒她的小公主嫁給大王您的小兒子公子子蘭為正室;而把大王您的四公主迎去給惠王的八公子為妻。大王,這可正是楚與秦消除積怨永結親好的大好良機,千萬不能殺張儀,因小失大啊!”
懷王略一沉思說:“噢,有這種事?”
莫敖昭朋也為他私授的“黃金”說話了:“大王,令尹大人、司馬大人和上官大夫說得很對,理應盡快放了張儀。”
除了柱國昭陽、滑稽大臣蒙優等少數幾個清白人,其他老將大臣全都跪伏一地,眾口同聲:“大王聖明,放了張儀,免生後患。”
懷王垂問:“老柱國,你呢?”
“依老臣之見,”柱國昭陽歎了口氣,“是殺也難,放也難。”
懷王最後下了決心,站了起來說:“那就放了吧!靳尚,你去準備一桌酒菜,寡人安撫他幾句,就讓他回去好了。“
“遵命。”靳尚心滿意足,露出喜色。
這天黃昏,靳尚領著幾十名家臣家卒,樂得屁仰屁顛地走入地下室的牢房,遠遠地就大叫大嚷:“張丞相──,張儀先生──,靳尚接您來了!”
在昏暗的死牢裏,如困獸走來走去的張儀,突然停下腳步,一見靳尚。一屁股跌坐下去,有氣無力地說:“靳大夫,你到底來了。”
獄卒打開了牢門。
靳尚進去把在死牢裏消瘦了許多的張儀,攙扶著走了出來,一直走到上麵一間光線充足的房子裏。靳尚吩咐:“快給張儀先生換袍著冠。”
換了袍冠的張儀席地而坐,如大夢方醒地望著靳尚道:
“怎麼樣?”
“先生神機妙算。”上官大夫說,“靳尚按先生說的如此這般……大王果然心領神會,還想通過宣太後同秦王通婚,親上加親,永結‘秦晉’之好呢。”
“懷王他打算放我回去?”
“放,放,放!懷王還要請您吃飯,也許他還有求於您──希望先生給他的公子子蘭和秦王的公主保大媒哩。”
“做媒不難。”張儀轉動著已不能適應外麵光線的白眼珠子道,“不過,我總覺得張儀此次出去有點玄乎。”
“您還擔心什麼?”
張儀思慮重重地說道:“懷王即算不殺我,楚國還有那麼多戰死的人,我總覺得那些鬼魂、那些鬼魂的親人……也許我隻要走出郢都,他們就會在半路上殺死我。”
靳尚拍著胸脯發誓:“張先生,您這就別擔心。您是我的恩師,我早已備齊車馬,還調集了十車兵甲──這都是我靳家封地上靠得住的家卒,我親自送先生走出楚國國境!先生過了國界就萬事無憂了。”
北風呼吼,大雪紛飛。
十輛兵車前後拱衛著一輛拉下厚厚車簾的豪華坐車,天剛破曉,靳尚親自護送,不費吹灰之力便駛出了郢都王城。車內,張儀裹著厚厚的皮衣,拉下皮帽,隻露出一雙狡兔也似既狡猾而又膽怯的眼睛。而同坐一輛車上的靳尚、靳殼和三四個粗蠻的保鏢,不時撥開簾子瞅瞅雪路上、雪地上的動靜……
在一個大雪覆蓋的茅棚子裏,隱蔽著一輛坐車。車裏是身帶槍戟刀劍的莊矯等七八名義軍殺手。他們眼瞅著白雪皚皚的荒野,荒野中的驛道。遠處出現了一線黑點,漸漸近了,大了。那是一個車隊……
莊矯悄聲說:“是他們。肯定是張儀那壞蛋!”
一名義軍問:“他們有十餘輛車,怎麼下手?”
兵車嘎嘎駛過。
莊矯瞅著遠去的車隊道:“先遠遠地跟上他們。天黑他們總要投宿,等他們睡死了,我們出奇不意,隻要殺死張儀、靳尚,就算為楚國除了一患!”
天黑了。
一輛孤獨的坐車仍向前駛去。
在離小鎮幾百碼處,車停下了。從車上跳下七八名殺手,悄悄接近小鎮客棧,客棧大院裏停著十輛兵車、兩輛坐車。
殺手們跳進院牆,摸著牆壁,窺伺著窗孔。窗裏大都黑燈瞎火,唯有一正房仍亮著燈,莊矯用舌頭輕輕舔破窗紙,看到橫躺在坑上的靳尚──旁邊躺著些什麼人看不清臉龐。莊矯向另幾名殺手低聲交待了幾句什麼,飛身破窗而入,朝坑上撲去──
窗內的燈火“噗”地一聲熄滅了,黑暗中傳出驚呼和刀槍的碰擊聲。
很快,呼嘯的風雪聲掩沒了一切。
天亮了,白雪茫茫的大地上,幾乘馬車風馳電掣般在原野上奔馳。頭一輛大坐車車箱裏坐著屈原、宋玉、景差。
屈原令車夫:“快,再快點!”
車夫說:“屈大夫,這已經是最快的馬,再快,馬就會躺倒了。”
“不要緊,”屈原道,“到前麵驛站換馬!”
“這樣走,”宋玉瞅著飛逝的原野,“還有三日就可到郢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