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聖明。”
宋玉、景差、唐勒一齊出班跪奏:“臣願保屈大夫複出。”
接著,老邁的柱國昭陽、蒙優等大臣也都出班保奏。懷王心有所動,然而畢竟自己打的死結要自己解開也難,他揮揮手:
“好吧,今天就議到這裏。”
邊關的軍情快報令懷王寢食不安,召不召回屈原又弄得他六神無主。半個月後,景缺的快馬來報時,倒頭便哭:景缺將軍已為國捐軀,被秦將白起掠去五座城,白起仍餘恨未消,揚言要殺進郢都……懷王無比恐懼,極為憤怒,緊急召見宋玉,令宋玉立即去漢北召回三閭大夫屈原。
還是在漢北淅川的竹籬茅舍,這天陽光明媚,碧空如洗,難得的一個秋末冬初的好天氣。屈原獨自一人在棵古鬆下舞劍,隻見劍影如虹,長袖如風,這是長久未曾見到他如此神彩奕奕,精神抖擻的了。
正在溪邊浣洗的嬋娟叫著屈媭說:
“大姑,你看!”
“今兒個是怎麼啦!”
“好長時間沒見先生這麼精神了。”
“有什麼喜事嗎?”
嬋娟搖搖頭。屈媭猜測地自言自語:
“是朝廷又要他回去?”
嬋娟還是搖頭。
“你一點都不知道?”
“我哪知道。”
屈媭歎口氣:“大王難道就沒有一點追悔?不辨忠奸怎麼能做國君?”
屈原收了劍,略略噓了口氣,覺得自己年輕了許多,尚有充沛的精力。他氣色很好地來到小溪邊,嬋娟站了起來問:“先生,什麼事情使你這麼興奮?要回郢都了嗎?”
屈原搖頭不語。
“那是為什麼?”嬋娟越發好奇。
“嬋娟,”屈原將劍插入劍鞘,捋著稀疏的一綹長須道,“莊矯聽了我的勸告,打敗了韓、魏、宋、齊諸國聯軍以後,到底沒有再殺進郢都去搗亂,幾十萬人馬在東楚邊境屯墾休整,這才給楚王帶來難得休養生息的時間啊。”
“先生的人格力量真大,您可以說服一個叛逆,卻說服不了一個國君,這是為什麼,難道國君比叛逆愚鈍?”
“不,國君是聖明的,”屈原向南遙望郢都,他又仿佛患了癡情症,“隻因他身邊有一群貪得無厭的佞臣。太陽的光芒是多麼強烈,一旦被烏雲遮住,也就暗無天日。”
“不知什麼時候能雲開霧散……”
“總有一天吧,總有一天大王會省悟的。”屈原的目光落到了往南流去的溪水上,溪水潺潺,無聲地往南流著,仿佛他的心被溪水載著流到了漢水,流到了漢水之南的郢都。他又與懷王君臣促膝相談。
馬蹄聲得得,自遠而近。
三閭大夫的心從遊騁馳鶩著的郢都收了回來,笸籮裏收拾好了浣洗衣衫的屈媭、嬋娟伸直腰準備往家裏走,突然她倆手一指道:
“哎,那是什麼人?”
屈原循聲望去,隻見三匹駿馬沿小溪旁的鄉村大道飛奔而來。打頭的一匹棗紅馬,像天馬龍駒般遙遙領先,騎在馬上的中年漢子敞胸露懷,被風鼓起的衣襟和揮著馬鞭的胳膊像大鳥的翅膀,那灼灼逼人的目光和紫紅臉膛都能看清了。屈原微微一怔,高呼一聲“莊矯”,立馬迎了上去。
棗紅馬噴著響鼻,淌著汗水在跟前停住,莊矯翻身下馬,高興地叫了聲:
“屈大夫──”
“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屈原急步上前拉住莊矯。
“特地來看看先生。”
後麵兩個全副武裝的親兵也下了馬,一個接過了莊矯的馬韁。屈原拉著莊矯的手一同朝竹籬茅舍走去,到了院坪,屈原喊:
“姐,嬋娟,快快準備酒飯。”
莊矯也吩咐親兵:“你們在院外遛遛馬,看著點。”
屈原與莊矯攜手進入內室,在鋪著蘆席的土坑上席地而坐。嬋娟端上來一盤水果招待客人,便同屈媭忙活去了,留下莊矯與先生親密無間地交談。
“嘿,”屈原欣慰地歎道,“又是兩三年不曾見麵了,你和你的那些部將兄弟為國家立下了莫大功勞,他們都好吧?”
“好,都好,”莊矯說,“我們在人煙稀少的山裏屯墾戌邊,操練兵馬,朝廷管不著,我們自食其力,倒也相安無事。”
“你背著沉重的冤屈,調轉複仇的矛頭,義無反顧,為楚國的安危而戰,屈原就是冒殺頭之罪也要到郢都去為你請功。”
“算啦,我什麼也不要,隻為先生的高風亮節所感動。先生被流言中傷大王所棄。不思自身的安危,不計個人的恩怨,卻苦苦勸我為楚國為黎民而戰。我莊矯也是熱血男兒,還能有什麼說的呢?”
屈原立身對著南天高喊:“大王啊!睜開你的慧眼看看吧,看看遠在天邊的叛逆者品德是何等的高尚,胸懷是何等的寬廣,誌向是何等高遠,再看看爬伏在你腳下的達官貴人是何等的猥瑣卑微!”
茅舍裏的三閭大夫“府”,這天真是從未有過的歡快和熱鬧,就連沉默寡言很少開口沒有車趕就做了家仆的老車夫,也裂嘴笑嗬嗬地幫著兩位女主人忙裏忙外。女主人傾其家裏所有,招待莊喬三位客人吃過午飯,莊矯正要離去,卻不料兩乘一派宮廷華飾的駟轅馬車,正急急地朝“屈府”茅舍駛來。坐在頭一輛馬車上急不可奈探頭張望的,正是受王命來請屈原回朝的中大夫宋玉。他旁邊坐有一個當地的小官吏,是在前一站上車專為引路的。離開郢都有五天了,一路風塵仆仆,急如星火。宋玉恨不能插翅飛到先生跟前。離開郢都的那天晚上,他在景差府與景差徹夜長談。
“你何時起程?”
“天明起程。”
“景缺將軍殉難,白起掠走了五城,還來得及嗎?”
“不妨事,隻要先生到了齊國,秦王就不敢亂來了。”
“請多替我問候先生,別忘了也問候嬋娟妹妹。”
“忘不了。”宋玉話才完,莊蝶送果盤進來。
“回來後,”景差瞅著比他還要年長一兩歲的大師兄,關切地說,“就請先生作主,你跟嬋娟把婚事辦了吧。”
“我也是這麼想的。你跟蝶姑娘呢?”
莊蝶頭一低,滿麵含羞慌忙退了出去。
“鄭宏那流氓──”景差見莊蝶已走出了門,低聲說,“還在四處打聽,不能露麵,長此以往也不是個辦法。”
“等先生回來,你就娶了她吧。”
“難辦,表麵上她是我的妹妹,又如何娶得!”
“要找到他哥哥就好了,還她本來麵貌。”
“娶叛逆的妹妹為妻豈不更糟!”
“你真是,兩手插在染缸裏──左難右難。”
“她是個好姑娘,先就這麼著吧,等先生回來再作計議。”
現在,先生的流放地就要到了,同先生一別就是五年。宋玉想到這五年來先生在貧脊荒涼的漢北,不知經受了多少顛沛流離,清寒饑苦。對於先生這種高尚的人來說,傷其體膚,磨其肌骨的外表的創痛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心靈憂國憂民所帶來的難以承受的憂戚,愁慘,這會像吸血鬼和蛀蟲一樣嚴重損害先生的身心。先生、嬋娟,還有屈媭姑子現在怎麼樣?他們都還好嗎?
“宋大人,到了!”
地方小吏的話把宋玉驚悟,看到馬車已停在一幢竹籬茅舍前的院坪裏。宋玉匆匆忙忙下了車,站在竹籬、柴門前呆住了:難道五年來先生就住在如此簡陋的地方?稍一睃巡,又發現院坪外三匹正在啃草的駿馬和兩名全副武裝的哨衛,哨衛的穿著又不是常見的楚軍……這是怎麼回事?兩名哨衛看到王宮的馬車和身穿大臣袍服的官吏,愣了愣,走了過來,差點就要鬧出誤會。正在這時,屈原送莊矯出來,驀然一見站在柴門前的宋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