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歸來,
北方不可以止些!
──《招魂》
頃襄王三年,天空出現不吉利的慧星。楚國郢都,滿城掛白,靈幡飄動,哀號聲驚天動地。群臣披麻戴孝,子民百姓萬人空巷,一齊湧向紫陽門。裝載著懷王欞柩的馬車在一片白色楚字旌幡簇擁下,在迎殯的隊列和哀樂聲中,緩緩駛進城門洞。大街之上,郢都百姓如喪考妣,跟著欞車號天痛哭:
“大王呀,你死得冤枉!”
“冤枉呀,大王──!”
“大王啊,大王……”
屈原一身孝服迎著楚懷王的欞柩衝上去,倒頭便拜。這時,坐在車輦裏從武關護駕懷王欞柩回來的令尹子蘭、上官大夫靳尚從屈原眼前閃了過去,他倏地爬了起來,痛不堪言地追著車子大罵:
“誤國誤君的逆子貳臣,大王就死在你們手中,楚國就敗在你們手裏啊!你是懷王一個小兒子,當初,你為什麼要蠱惑大王去武關?跟你一樣年輕的不少大臣都是反對的啊!你為什麼?為什麼?……”
老百姓群情激憤地叫喊:
“忤逆不孝的東西,打死他!”
“打死他!”
“打死這個不孝的孽子!”
“……”
不少人衝到三閭大夫的前麵,吆喝著,追趕著令尹子蘭的坐車,把磚頭、瓦片、破草鞋、臭雞蛋朝坐車上甩去。雨點般擲來的“天外之物”和楚民瘋狂的仇恨,嚇得車上的跛腳令尹威風掃地,抱頭躲閃,東倒西歪。禁衛軍趕了來,用劍戟和胳膊築成人牆,護著令尹的大車急速朝王宮奔去。
令尹子蘭雖然溜了,但悲痛的楚民依然在怒罵,大街上到處卷起咆哮聲:
“公子子蘭不是東西!”
“害死父王的家夥怎麼能當令尹?”
“令尹子蘭是秦王的走狗、臭女婿……”
“砸爛令尹子蘭的狗頭!”
“……”
前來迎接先王欞柩的頃襄王,對子蘭盅惑父王去武關一無所知,聽到街上的怒吼哀聲長歎,知 根知底的南後鄭袖嚇得臉色蒼白。
黑夜降臨,楚鼓動地,銅號聲震夜空。東皇太乙廟的大殿上陳放著懷王的欞柩,欞柩四周繞著白絹白綢結成的大白花,後麵有四名鋼盔兕甲全副武裝的楚兵守靈。披白麻孝服的南後率王子、王孫撫棺慟哭。南後哭先王乃是哭自己,丈夫死了她還能靠誰?她哭得頗動真情,頃襄王和子蘭幹吼長哭,有幾分做作。酉時過後,南後、頃襄王和子蘭等人被靳尚和內侍、宮女們勸走,攙扶進去。
三閭大夫屈原、太卜鄭詹手擎線香仍在廟前朝天地參拜。
廣場上,火把閃爍,如同白晝。男巫戴儺麵舉引魂幡,女巫著玄色羅裙,頭戴五色花環,合著編鍾長號的動地哀樂跳神,作祭奠之舞。另有一隊隊男女舞者傳遞著鮮花,美果佳肴,穿錯交插。舞步輕盈,低聲吟唱,宛轉淒厲,象征著先王為國為民一生操勞的偉業,像春蘭秋菊,無絕於終古。
屈原將懷王生前穿戴的王冠、袍帶等衣物,鋪陳在廟門前的台階上,三叩九拜。而後作《招魂》的挽歌,悲傷而激越地高聲吟誦。他是把懷王和楚國的命運聯係在一起,招懷王之魂就是招楚國之魂呀!
魂兮歸來!
去君之恒幹,
何為四方些?
舍君之樂處,
而離彼不祥些!
他環繞懷王的衣冠轉了一圈,麵向東方,躬身作揖,繼續吟誦。這時,廣場上的儺麵男巫,玄服女覡和所有舞者,合著楚鼓哀樂同唱《招魂》曲,同跳《招魂》之舞:
魂兮歸來,
不可以托些!
東方不可以托些!
長人千仞,
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
流金鑠石些。
彼皆習之,
魂往必釋些。
歸來歸來,
男、女巫同聲高喊:“歸來吧,東方不是你托身的地方啊!”
屈原再麵向南方作揖:
魂兮歸來,
南方不可以止些!
雕題黑齒,
得人肉以祀,
……
封狐千裏些。
雄虺九首,
往來倏忽,
吞人以益其心些。
歸來歸來,
不可以久淫些!
男、女巫覡同聲高喊:“歸來吧,南方不可以久留啊!”
屈原再麵向西方作揖:
靈兮歸來,
西方之害,
流沙千裏些。
……
日出日落。太乙廟的守靈,祭祀和屈原的《招魂》歌舞連續不斷。每當日落黃昏,一些年老的楚民又自動彙集到太乙廟前的廣場上,為楚懷王燒一堆冥火,點一盞冥燈,或呆坐一會兒,以寄托他們的哀思。
這天晚上,在太卜鄭詹府的花廳裏,南後、鄭詹早已沒有了悲慟的模樣。脫去了孝服無心梳妝的南後披散著亂發,在大廳裏走來走去,怒容滿麵。她不知發的哪門子氣,是不爭氣的兒子,還是打傷子蘭的民眾。太醫在為子蘭清洗侍弄傷口,那天被憤怒的磚頭、瓦片砸得不輕。好幾天了,額頭和胳膊上的傷口還未愈合。
廣場上的楚鼓銅號哀樂和《招魂》的歌舞聲隱隱傳來,躺在臥榻上的令尹子蘭被傷口弄得叫苦連天,大聲吼叫著:
“給我殺了他!”
“太醫,包紮好了你可以走啦。”南後把太醫送走,回過身來對著兒子低聲警告說,“你罵誰?他可是你先生。”
“先生就該挑唆小人打我?”子蘭屁股一扭坐了起來。
“眾怒難犯,不能亂來!”
“你就看著他專橫跋扈,不把我一個令尹放在眼裏?”
南後無可奈何地說:“他是一個舉世聞名的大詩人,追隨你父王多年,深得人心,不是隨隨便便喊殺就殺得了的?”
靳尚掀簾而入,手中提著一壺酒,他笑容滿麵地招呼:“娘娘,令尹,太卜大人,你們聽聽那是什麼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