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的馬1(2 / 3)

後來,大兒子對棗紅馬的不屑一顧曾傷透了他的心,大兒子長大後迷上摩托,根本沒有要騎馬的欲望,差點使他動怒,要不是女人勸住他,他平生第一次會動手打了兒子。他就狠狠地喝了三天酒。在他們這個團場,好的父親是從不動手打孩子的,就像一個愛馬的牧人不動手用鞭子抽打自己的座騎一樣。他是個好父親。

“瘟疫!”他在嘴裏憤憤地念叨著,“說這話的人才會得瘟疫。”他悶悶地把羊群和馬趕回了家。

一連幾天,他心裏都很沉悶,一個勁地隻在馬圈裏轉悠,把每匹馬的嘴和蹄子看了又看.他沒有發現一點病疫的症狀,憑他多年養馬的經驗,如果馬有什麼症狀,先是從舌頭上可以看出來。有病的馬,舌頭會變自。可他的五匹馬,舌頭都是紅的,尤其是他心愛的棗紅馬,那條舌頭像血浸過似的,再綠的革到它嘴裏,綠汁也會被它的舌頭染紅的。

“滾蛋吧,瘟疫。”他嘟囔著,“誰也別想從我的馬身上找到病疫。”

但他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隻是喝酒。酒是馬奶子酒,他的女人從哈薩克牧民那裏學來釀馬奶子酒的方法自釀的,醇得沒有一點雜質,香味在氈房外麵都能聞到。他一碗接一碗地喝著,把女人攢下的酒快喝光了。女人急得四處去借馬奶,日夜釀酒。當女人得知他苦悶的原由後,歎著氣出出進進,一點都不敢馬虎。女人是這樣理解自己的男人,他心情不好時,她從不敢去問,隻是給他釀最好的馬奶酒,叫他喝個夠,喝個醉,她永遠也不會勸男人想開點,她知道勸也沒用,勸了隻會增加男人的愁悶。

男人也不和女人說他的苦悶,其實他喝酒的舉動,已經告訴女人,他這次遇上的難題是很難一時解脫的。女人除過做好飯外,給他不斷倒上酒後,就抱著自己的小兒子,靜靜地坐在一邊,默默地看著喝酒的丈夫。這就是他的女人。這個從甘肅逃荒到新疆的女人,一來就沒有回去過,三十年了。這時候的女人更像個女人,她心裏的愁苦一點都不比丈夫差,她心裏更苦悶,一邊照顧著男人、孩子,一邊還要在男人喝醉的時候,把羊群和馬趕到附近的草場上去放牧。

日子還得過的,羊、馬要吃草的。

每當這時,女人在離自家房子不遠的地方放牧著,有時會唱些類似花兒一般憂傷的歌,唱出她作為女人的心酸來。

男人在房子裏的炕上醉臥著,有時會被女人的歌聲喚醒,他靜靜地聽上一陣,又會抓過酒碗,喝得更醉。

大兒子不斷帶回來有關牛馬瘟疫的最新消息,他故意在父親半醉半醒的時候,把這些新消息說出來給父親聽。

“團部的人已經來了,帶著一幫背槍的人,一個連一個連地過,不管是誰,隻要有牛有馬的,全抓住用槍打死。”

他斜靠在被垛上,眯著眼,大兒子的話啃齧著他的心,他已經沒有多餘的勁給大兒子發火了,酒把他的血液已經衝淡了,他的血管裏流的大半是乳白色的馬奶子酒,血再也聚集不到一起使他跳起來,罵兒子一頓了。

隻有女人一人默默地垂著淚,到房子外麵哀哀地歎著:“這日子可怎麼過?要殺馬了,馬沒有了,他怎麼活呀?”

男人放牧離不開馬,所有的團場人都離不開馬。馬不但是牧人的腿,馬也是牧人的伴,在空蕩蕩的偌大的草原上,沒有馬,人會寂寞得發瘋。

日子還是一天一天地過著。

草場上綠油油的草叢間爆出一個個紅的、藍的、紫的花苞的時候,太陽突然間就變得更紅了,血一樣地灑下來,草場一下子就鮮豔起來。

夏天就猛地在草場降臨了。

草立了起來,青色的草葉瘋了似的向太陽升去,那些紅的、藍的、紫的花苞轟地炸開,把陽光托住,像托住一團金色的空氣,柔柔地吐出陣陣芳香來。草場上的馬羊歡快地打著響鼻,忘記了吃草,隻顧貪婪地吸著花的香氣了。

“團部的人已到二連了,他們打死牛馬,澆上汽油燒了那些屍體,農場上的空氣已經像城裏那樣好聞了,也熱鬧了。”

大兒子騎著借來的摩托,每天和一幫年輕人去各處胡轉,專門找那些打死牛馬的場麵看熱鬧,再把那裏的所見所聞帶回來。

他依然喝著酒,在大兒子的消息中煎熬著,痛苦地過了一天又一天。

直到有一天,大兒子說團部的人已經到四連了,他所在的是七連,離他家已經不遠了,他才坐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出氈房,去馬圈裏去看他的馬。

馬安靜地站在欄圈裏,五匹.它們不知道厄運即將降臨,無憂無慮地揚揚頭,甩甩尾巴。尤其是那匹棗紅馬,不時地還抖抖馬鬃。

他睜開被酒精燒紅的眼睛,使勁地看著圈裏的馬,他其實一直在望著他最心愛的棗紅馬。看著看著,他看到棗紅馬像一團抖動的火焰,正在呼呼地燃燒。

他的心一緊,酒醒了一半,大叫道:“馬咋燒著火了!”

跟過來的女人望了他一眼:“馬沒有燒著。”

“燒著了,是誰,是誰放的火?快救馬,救完馬後,我和他拚命!”

說著,他就要往上衝。

女人大著膽子拉住他:“沒人點火.是你喝醉了。”

“我沒醉!”他掙脫開女人,衝進馬圈,直撲到棗紅馬身上,用手去撲火焰。撲了半天,也沒有撲滅,抓住火焰一看,是一團馬鬃,他用手仔細撫摸著馬鬃,撫著,撫著,突然大笑起米:“不是火!我就說誰敢燒我的馬!要燒我的馬,就先燒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