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的馬5(1 / 3)

金子的聲音

溫亞軍

山穀原來是個河道,白楊河改道走了北麵的緩坡後,河道就變成夏牧場裏一條普通山穀了。

幾個城裏人肩扛著一些奇形怪狀的東西,到山裏來了一趟,在他放牧羊群的這個山穀裏上上下下地用那個像照相機一樣的東西照來照去,忙碌了一天,最後用瓶子裝了山上的泉水和沙土。臨走前,買了他的一隻羊宰了,燉上羊吃肉時,說他放的羊,走的是黃金路,喝的是礦泉水,吃的是中草藥,這肉都快成保健品了。他們走了新疆許多地方,每到一個地方,當地人都說他們的羊肉是新疆最好吃的肉,其實這次吃的肉才真正是新疆最好的肉了,肉筋,還不膻。他聽著這話很高興。他們這樣說著吃著,吃完了,卻抹著嘴上的油對他說,你今後不要在這裏放羊了,這個山穀裏含有大量沙金。

他一臉茫然,不明白那些人在說什麼。那些人也看出了他的無知,對他說,地殼運動就像人的生老病死一樣,看不出來,就長大了、生病了、老死了。這個山穀的金床已經很淺,沙金豐滿得都可以聽到金子的聲音了,過陣子國家就要來開采這個礦床,你還是換個地方放牧吧。

什麼金子不金子的,他才不管那麼多呢。他隻知道這個山穀裏有羊喜歡吃的草,他隻管放他的羊。他們說有金子的聲音,他側耳聽聽,沒有,山穀裏靜悄悄的,除了他的羊發出一些軟綿綿吃草的聲音外,就隻有風走過的沙沙聲了。他等他們走了後,又趴在地上,耳朵貼在地上聽了半天,確信還是沒有聽到一點他想像中的金子聲音。他才不信那些城裏人呢,城裏人吃了他的羊,沒給他幾個錢,是拿話哄他呢。過後,他就忘了。

這天他的羊死了一隻,沒病沒災莫名其妙地死了。這是他今年春天轉場到阿爾金山第一次死了羊,他想不通。那一夜,他失眠了。羊是他的命根子,他心疼死掉的那隻羊。他想不通的事不太多,一般還沒有什麼事可以叫他想不通。他是一個心像草原一樣大的牧人,死一隻羊對他來說不算什麼,他在心裏告誡自己不再想那件事了,可還是睡不著,任憑他怎麼努力,瞌睡都離他遠遠的,好像是他幹了一件什麼不好的事,無意中就把它給得罪了,要懲罰他似的。翻來覆去,在地窩子的地氈上折騰到後來,他的頭開始疼了,幹脆爬起來喝幾口酒,或許酒能讓他的思維疲累些,能踏踏實實睡著呢。他摸黑抓到酒瓶子,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像口渴的人喝水一樣,很暢快。喝了酒後,他在地上走了幾圈,很氣慨地對自己說,不就死了一隻羊麼,他還有一大片羊呢,有什麼大不了的!他重新躺下,酒勁慢慢地上來了,他感歎著酒的好處,迷迷糊糊睡著了。

第二天他起得有點晚,因為沒睡好,頭有點暈,但他還是堅持去放羊,將羊群又趕到這個山穀裏。這個山穀裏石頭多,雖然有不少的泉水,草並不怎麼好,是些稀稀拉拉的針茅草,還藏在石頭縫裏,羊吃起來很困難,不一定能吃飽。但羊喜歡吃針茅草,因為羊喜歡,他也就喜歡,他和羊都喜歡這個山穀。稀稀拉拉、碧綠幼嫩的針茅草像針一樣,又細又短,吃起來費勁。他放了一輩子羊,知道羊愛吃什麼草,他也知道羊吃這樣的草,看似不起眼,卻長膘。這才叫羊吃的是中草藥,喝的是礦泉水,在這裏放的羊殺了後,肉有嚼頭,才好吃。當初,農場劃分草場時,他要了別人都不願要的這個山穀,為此,兒子還和他鬧過別扭,說他傻呢,放著茂盛的草場不要,偏要這個沒人要的破石頭山穀。他不和兒子爭,兒子也拗不過他,他樂意的事,兒子拿他沒有辦法。每到春天轉場時,兒子不願到這個山穀來,他就一個人來,留下兒子在家儲備冬天的草料。兒子不來,他也沒法,兒子越往大裏長,就越不聽他的話,他能拿兒子怎麼辦,總不能像馴馬一樣給兒子幾鞭子?馬是越打越聽話,可兒子越打就越離自己遠了。原來他也教訓過兒子,可教訓過後,兒子會賭氣出去一兩天不回家,他心裏發虛,急得四處去找,每次找到了兒子,他想和兒子說句話,兒子根本不理他,受煎熬的隻有他自己,過後,兒子依然如故,根本不把他的教訓當回事。後來,他明白了和兒子不是一個立場這個道理,他就不教訓兒子了。要是和兒子在一起,兒子會絮絮叨叨個不停,兩人還得慪氣,倒不如他一個人,樂得個清閑。山穀怎麼了,草是瘦了一些,但卻是養羊的草,隻要羊喜歡,在哪不都是個吃草呢。他才不願和羊過不去,羊是他全部的生活內容。

死了一隻羊,他心裏難受,無緣無故地死了,他更難受,要是有個先兆什麼的,死了也就死了,羊最後的結局本來也就是個死,他也不會有多難受,可什麼也沒有,無病無災的,羊就死了。早上還好好的,到了中午那隻羊就不走動不吃草了,不一會就不行了,他還沒弄明白那隻羊到底怎麼回事,就死了。那是一隻剛成年的母羊,今年開春剛配上種,眼看著到了秋天生了羊羔,一隻要變成兩隻,卻死了。那時,如果給剛死去的羊放了血,羊肉還是幹淨的,一樣吃得很新鮮,但他沒有。他吃不下這肉,羊無緣無故地死了,他怎能吃得下呢。他抱著死羊坐在山穀的石頭上,默默地想弄清羊的死因。山穀裏很寂靜,春天的陽光溫暖地裹在他身上,像給他披上了一層細毛羊皮,柔軟得心裏都癢癢,可他那時感覺不到,心裏隻有隱隱的疼,隻有莫名的傷心。這好好地怎麼就死了?他曾這樣問自己,也問懷裏已經僵硬的羊,卻得不到答案,山穀裏的寂靜讓他的憂傷也是那樣的柔軟和安靜。最後,他在山坡上挖了個坑,把不明不白死去的羊埋了。

這天,他在山穀裏爬上爬下,還是堅決地想弄清楚羊的死因。他對這個山穀太熟悉了,多少年了,每年春天他都轉場到這裏來放牧,除過羊得過一兩次病,他來不及醫治,死過幾隻外,還沒有這樣無緣無故死過羊。他想弄清羊死的病因,出了一身的汗,卻依舊沒有找到原因。他沮喪地坐在山坡上,抽自己卷的莫合煙發呆,太陽從他的頭頂轉到西邊去了,陽光的那份溫暖還在,他有點昏昏沉沉,差點就歪倒在山坡上睡過去,他的確有點困了。可他還是克製住了,死了一隻羊,雖然不是什麼大事,可不明白死因,卻成了他心頭的結,沒有解開,他是不能這樣睡著的。他揮了揮手,把陽光撕開扔了一地,那份溫暖的瞌睡還圍繞著他,卻撕不碎,趕都趕不走。他站起來,還是昏沉沉的,本想摸出酒瓶呡上幾口,提提神,可他沒敢,他知道這個時候要是喝上幾口,不但提不了神,還會助長瞌睡,隻會幫他盡快睡過去的。

他強忍著挨到天黑,把羊趕回來,圈進圈羊的那個大地窩子裏。山裏的春天和別的地方不一樣,太陽一落下去,地上的潮氣泛上來,春夜很涼。今天似乎更涼,他把自己住的那個地窩子門上的毛氈取下來,給羊圈的門掛上。他寧願自己凍著,也不能凍著羊,尤其是母羊,開春配上了種,可不敢凍,凍了會流產,會減少他的很多希望。他自己冷點沒有什麼,老骨頭了,就是凍著了也不怕。為了禦寒,他喝了一瓶子酒。酒使他全身像著了火似的燃燒起來,他在燃燒中心神不定地睡著了。

這天一大早,他感覺眼皮有點跳,到了該放牧的時候,他打開地窩子的門,羊們叫成一團,急不可耐擦著他的腿鑽出地窩子時,他發現圈裏還臥著幾隻羊。一看到那黑乎乎的幾堆,他的心忽悠一下提了起來,他咳嗽了一聲,想鎮定一下自己,但那種不祥的感覺還是緊緊地攥著他的心,他貓著腰輕輕地走進羊圈,來到那幾隻臥著的羊跟前。不敢想像的事終於發生了,又死羊了,這次是三隻。比他想像的更可怕。他沒有去動羊,像被什麼東西定住一般,呆呆地站在原地,心狠勁地抽動了幾下,淚水還是沒有控製住流下來了。

傷心了好一陣子,想起活著的羊還要吃呢,他把傷心的淚水抹了抹,在衣服上蹭了,蹭得一身都掛滿了傷心。走出羊圈,去放已經餓得咩咩亂叫的羊。這一天,他沒有吃一口東西,也沒有喝一口水,又死了三隻羊的打擊對他來說太大了,別說他沒有一點兒心理準備,就是有,他又怎能接受這樣一個殘酷的事實呢。這個殘酷的事實叫他手足無措,除了悲痛,他就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辦。

死羊的事接連幾天不斷發生著,他害怕了,照這樣死下去,不出一個月,他的羊會死個精光。他不能眼看著羊一隻隻死去了,這天夜裏,他把羊圈好後,騎著馬連夜趕到山下的小鎮,他在鎮上找到認識的人給農場捎去話,叫兒子趕緊找獸醫來山上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