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的馬22(1 / 3)

桑那鎮的秋天

溫亞軍

在姑姑眼裏,桑那鎮最美麗的,就是秋天了。

秋天在桑那鎮停留的時間很短,就像是一個頑皮的孩子,探究一所空蕩的房子,見實際上並沒有什麼神秘,便大呼小叫一番後急急離開。但並沒有因為短就影響到桑那鎮的美麗。這種美麗叫姑姑這樣的人格外憂傷。桑那鎮的秋天最美麗,也隻是於姑姑而言的,世居桑那鎮的牧人們未必就能有這種感覺,他們隻操心一年四個季節的變化,與自己的放牧耕作有什麼直接的實質的意義,對於哪個季節美好不美好,他們才懶得去管呢,他們又不能因為一個季節的美麗而衣食無憂。所以也隻有姑姑這樣的外人才會對桑那鎮有不一樣的感覺,才會有不同於桑那鎮人的感歎。

姑姑就是無法躲開對桑那鎮秋天各種顏色的倦戀。那繽紛落葉的壯闊與淒美,那冷冷秋風的蕭殺與悲涼,甚至那滾滾塵煙,都叫姑姑無法不用心地欣賞。姑姑就好像是一直生存在桑那鎮這個美好季節裏一樣,除了秋天,別的與她都沒有多大關係。而姑姑說她活夠了這句話最多的時候,又總是秋天,秋天本來就是個叫人傷感的季節,這個季節中的許多東西都在走向遲暮,而秋天一旦過去,漫長的冬天又要來到。再有耐心的人也受不了桑那鎮的冬天,一年中幾乎有六七個月時間都是在寒冷中過的,樹木都凍得長不了個,又何況人呢。

當然,姑姑之所以對桑那鎮的秋天如此情有獨鍾,是有著很特別的原因的。姑姑是在那一年的秋天來到桑那鎮的,並且在三年後的秋天嫁給了桑那鎮的一個男人。所以姑姑對桑那鎮的秋天情有獨鍾的時候,又無限傷感。

那一年的秋天,姑姑作為有知識的青年,被分配到桑那鎮接受再教育。一幫知青呼啦啦從四麵八方湧到桑那鎮,又呼啦啦地被鎮上分到四麵八方的各個牧場或者生產隊,惟獨姑姑莫名其妙地被留在了鎮上,當上了鎮小學的教師。看著那些同夥一個個灰頭灰臉地被各個牧場、生產隊用馬車接走,今後將融入到一身羊膻味的牧人堆中,從此過著與以前完全不一樣、誰也無法預知將會是什麼樣的生活,而隻有自己一個人被安置在幹淨的小學校教師宿舍裏。獨自站在小學並不寬大卻在安靜中顯得很氣魄的操場邊上,姑姑感慨不已。抬頭仰望著浩大潔淨的天空,溫暖的秋陽高高地掛在天上,在她美麗的臉頰上柔柔地撫摸著,像一個慈愛的老人撫摸著正在酣睡中的嬰兒,令她心中好一陣愜意。感受著秋天,也感受著她青春的身體迸射出的青春的氣息,姑姑打心眼裏覺得生活是多麼的美好,也就覺著了桑那鎮秋天非同一般的美麗。

姑姑有這種感覺,主要是她有一個怪癖,她不吃羊肉,而且最怕聞到羊膻味。當時,姑姑一聽自己分到的是桑那鎮牧區,就想著肯定是掉進了羊騷堆裏了,那感覺一來,巨大的恐懼使她身上就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但她又不敢說出自己怕聞羊膻味,怕人說她看不起勞動人民,思想覺悟太低,是為了躲避光榮的勞動思想教育,便隻有硬著頭皮來了。沒有想到,一到桑那鎮,自己不知交上了什麼好運,不但不用和她的夥伴一樣下到牧區,與那成群的牛羊廝混在一起,而且還成了一名小學教師,成了那個地方那個年代令人尊敬受人愛戴的“白領”階層。姑姑從她坐在馬車上的同伴投射來的各種複雜的目光中也感受到了自己的幸運,心中別提有多舒坦了。所以姑姑從心裏深處感覺到了那個秋天的無比美好,也從內心裏完完全全地接受了桑那鎮,接受了桑那鎮秋天的美好。

美好的生活是從學校開始的。姑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這一生會有從事教師的這一天,從她上小學開始,老師在她的心目中就是一個很神聖的職業,可現在她自己卻意外地就做了老師,於是那種神聖感也就在那個美好的秋天裏,移到自己身上來了,使姑姑一下子也成了神聖的化身,她覺得身邊的一切都是如此美好,發些感慨也是很自然的。桑那鎮小學教師比較缺,姑姑一上任就擔任了五年級的班主任,代四、五年級的語文課。盡管姑姑對自己一下子成為了一名人民教師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覺,但她還是對她的工作傾注了所有的熱情,每天聽著孩子們一聲聲的“老師好”,她心裏的自豪就油然而起,對自己的職業就更加的敬重。每一堂課,她都勤勤懇懇、認認真真,盡自己所能,把自己的班帶好。在每天緊張而有序的教學工作中,姑姑感覺到每一天的生活都過得是那樣的充實,是那樣的十分有意義。

桑那鎮的小學不大,教師大多都是本地的民辦教師,家就在本鎮,一般三頓飯都是回家去吃,放了學都各自回家去忙活家裏的事去了。隻有兩個家在外地的老師,離家太遠,回不去,學校就按排一個敲鍾的老太太給他們兩個人做飯。姑姑來了以後,老太太就得做三個人的飯。老太太除了工作量大了,別的什麼也沒有改觀,就很明顯地摔摔打打,開始有了情緒,姑姑看出來這一點,也無可奈何,便忍讓著,盡量不和她發生衝突。老太太是土生土長的桑那鎮人,做的飯也就是本地盛行的那麼幾種普通飯食。桑那鎮是個牧區,這裏的人喜歡吃羊肉。好在那時候生活條件也不特別好,不是天天都有羊肉吃的,所以,盡管是普通的飯食,姑姑一般還能夠接受。遇到偶爾為改善夥食吃頓羊肉時,姑姑可就慘了,雖說她是桑那鎮的老師,可她除了學生就沒有可以說話的人,所以也找不著地方吃飯的姑姑,就寧願餓著肚子也不去粘有羊膻味的食物。老太太起先不知道姑姑對羊肉那特殊味道的恐懼,就說姑姑畢竟是外地來的,心離桑那鎮遠著呢。後來明白了是姑姑不吃羊肉,又直埋怨姑姑挑三撿四的毛病多,姑姑也隻當沒有聽見。但她聞不得羊肉膻味的事,卻引起了另一個叫楊柳的男老師的注意。楊柳是一個剛從師範畢業不久的小夥子,他對學校的夥食一直就有意見,他還私下開玩笑說他都聞到了老太太做的飯菜裏麵有腐朽的味道了。但這麼個小小的學校又怎麼會為了他們一兩個人而大動幹戈地重新起灶呢。楊柳有意見也隻能當沒有意見。楊柳有時候用就用石油爐子一個人做小鍋飯吃。楊柳知道姑姑不吃羊肉的事情後,就會在姑姑餓肚子的時候,給姑姑送來自己做的飯吃,起初姑姑不好意思吃,但架不住楊柳老師真心實意地相勸,也就羞羞澀澀、半推半就地吃了,吃了第一次,就免不了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剛進入冬天,姑姑和楊柳在一起吃小鍋飯的事就像炸開的蜂窩一般傳了出去,其實兩個教師在一起吃吃小鍋飯倒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可問題是那個年代的人們太缺少能調劑生活的佐料了,好不容易出來一件新鮮事,人們可是舍不得讓它這樣無滋無味、無聲無息地消褪掉,於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經過一番沸沸揚揚的傳播,到最後就傳得不成樣子了,說姑姑和楊柳何止在一塊吃小鍋飯,還像夫妻一樣在一起住著呢。學校小,另一個住校的男老師年齡大些,平時和他們不太來往,他們倆在一起,孤男寡女,幹柴烈火,大家猜想的除了男女之間的那點風流事,還能有其它的什麼事呢?

桑那鎮太小,姑姑和楊柳還蒙在鼓裏,這種流言就已傳得家喻戶曉了,最先有所表示的是在鎮上和小學校的公共廁所的牆上,被用花花綠綠的字體題滿了關於姑姑和楊柳的詞語,其實這些題詞無非是姑姑和楊柳在一起吃小鍋飯之類的幼稚詞語,沒有實質內容,一看就是剛會寫字的學生幹的,但流言蜚語還隻是個無影無形的語言,一旦有了文字,哪怕這文字隻是一種臆想的結果,或者是一種調侃,但既然有了,那傳言不管是真是假,就變成了真事,像書上的文字一樣具有一種權威性。這下桑那鎮沸騰了,都認為姑姑和楊柳已經那個——睡覺了,那時候人們還不會用同居這樣比較文雅的詞語,但桑那鎮的人畢竟是桑那鎮的人,還多少有點兒文明的意識,男女之間的事不會那麼粗俗地說得那麼露骨了,一般隻用“睡覺”這個詞來說明這種問題。難道不是嗎,不是夫妻的男女能在一起睡覺麼?姑姑和楊柳睡覺引起了好多人的憤怒,尤其是那些和姑姑一起來到桑那鎮的知識青年們,竟然自覺組織起來,一起要去學校找楊柳算賬。姑姑是那他們中的一員,他們是下鄉知識青年,來到桑那鎮隻是接受勞動教育的,現在卻讓這樣人身侮辱的事情發生在了姑姑身上,他們要去討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