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佳期佳人待佳話(1 / 3)

慶雲十七年,八月。

孔昭一手提籃一手托壺,循著琴音一路到了書房。

書房外植有幾株桂樹,此刻中秋時節,樹上開滿了黃色的小花兒,淡香繞鼻,幾枝斜斜伸出倚在窗閣邊。

開啟的軒窗下,素衣散發的少女纖指拔著琴弦,雙眸微闔,麵容靜然,整個心神皆沉於琴中。秋風拂過,星星點點的桂花籟簌飄落,有的隨著風飛進窗裏,落在少女的衣襟發上,舞在琴弦指尖。

孔昭靜靜看著,忽地想起前日采桂花釀酒時郡主曾教過她一些前人詠桂的詩詞,其中有一首是這樣的:

彈壓西風擅眾芳,十分秋色為誰忙。

一枝淡貯書窗下,人與花心各自香。

心間默念,而眼前,窗外桂花斜倚,窗內人雅色絕,正是“一枝淡貯書窗下,人與花心各自香”。

此人此景,人間無雙。

轉而又想起先前在園外看到的人聽到的話,心頭頓時憤憤不平起來,耳邊聽得琴音漸息,忙收拾了心情抬步入房。

窗邊的人眼眸依舊微闔,似乎還未從琴曲中回神。孔昭將手中提籃與托盤放在桌上,然後從籃中取出幾碟點心,又斟了一杯茶,一起端至琴旁的小幾上。做這一切時,她都輕手輕腳的未發一絲聲響,是以房中一直靜悄悄的。

“你剛才動怒了,為何?”驀地一道聲音在房中徐徐響起,如深山幽澗流淌而出的水,清澈微涼。

“啊?”孔昭一愣。

“房外時,你氣息忽然間急促。”傾泠抬首淡淡看她一眼。

孔昭聞言不由笑了,“郡主的耳朵太靈了。”這幾年,郡主的耳力似乎越來越好,便是數丈外的花開葉落聲她都能聽到,簡直是靈得有些不可思議。她曾經很疑惑,郡主則淡淡丟下一句“心靜神寧自可聽到一切聲音”,隻不過自己再怎麼靜心、寧神也不曾聽到過花開的聲音。

傾泠自小幾上取過茶杯,垂首淺淺啜一口,才道:“你今日出園了?”

“嗯。”孔昭點頭,“要過中秋節了,宮裏賜下許多些東西,大總管讓過去取來。”

傾泠放下茶杯,重抬首,目光靜靜落在孔昭身上。近暮的夕陽已帶淺淺的緋紅,穿過桂樹從窗口悄悄灑入,為窗邊的人鍍上一層淺豔的華光,本該是燦耀不可逼視才是,可那一層華光卻似為無形的鏡牆所隔,無法浸染那人分毫,素衣烏發清湛分明,襯著一張勝雪的玉容,清透無垢還帶著一絲天生的冷意。

沉默片刻,孔昭終是輕輕歎一口氣,道:“回來時正見著了威遠侯入府。”

“喔。”傾泠聞言隻是有些了然的微微點頭,然後重抬手十指落於弦上,指尖拔動,清音再起。

“郡主!”孔昭見之卻是忍不住叫了一聲,這一聲叫喚有些重,還帶著無以名狀的委屈與怒意,隻不過並不為自己。“你怎麼……怎麼就一點也不在意一點也不生氣?”

傾泠指尖一頓,抬眸看著孔昭,那雙栗色的大眼因動怒而格外的明亮,兩頰上升起一層紅暈,顯然是真的很氣。不由微微一笑,道:“孔昭,我要在意什麼?要為什麼生氣?”

孔昭聞言一怔,然後撅嘴道:“郡主,你和我裝傻是吧。眼見婚期將至,威遠侯過來肯定沒好事,又是……”說到這卻打住了,看著傾泠,張口欲言卻總是忍住,就怕沒有的事給自己說中了。

傾泠卻是靜靜的接口道:“又是來延婚的。”

孔昭瞪大眼睛,似乎在怨怪著她不該說出來。

傾泠不由得搖頭,道:“眼見婚期將至,但秋將軍依在墨州邊城,顯然這次依要如上兩次般,不能如期行禮。你這有什麼好避忌的,本就是鐵定的事實了。”

“可……可……總要想想辦法啊,總不能每次都這樣!”孔昭心裏很是著急,“一次情有可原,可這已是第三次啦!”目光落在神色淡然的傾泠身上,心頭更是急了,“郡主,這可是你的終身大事,你怎麼可以沒事人般的一點也不在意!”

傾泠聞言目光微微一凝,指尖拈起琴上落下的桂花,靜靜的看得片刻,道:“孔昭,你說這花是開在枝頭好還是落下好?”

“呃?”孔昭不明所以,但依舊答道,“當然是開在枝頭好,那樣才可清香長久。”

“可它總是會隨風飄落,總有一日會謝光,這予我們是無計可阻的事。”傾泠指尖一彈,一點星黃輕輕落地。

孔昭吸一口氣,栗色的眼睛盯緊傾泠,“郡主,花落了和這個沒關係,我們是在說你的婚事。你不可以老這麼不當回事,不能老被侯府延婚,不能老隨他們意!你可知道你這門婚事被他們說成了什麼樣嗎?府裏那些人都說你不是王爺的骨肉,還說什麼王妃……唉呀,反正那些話都是不堪入耳!”一氣說完,猛然間醒悟到自己說了些什麼,孔昭不由抬手捂嘴,呆呆的看著傾泠。

傾泠聞言眼波微動,正欲說話,忽然目光移向門外,眉間微皺,轉頭看向孔昭,微歎道:“侯府延婚非故意為之,秋將軍不能歸來乃是為國為君為了邊疆百姓,當不能苛責強求予他。”

“可……可不能每次都這樣啊!我就不明白,為何每次婚期將至,那秋意亭就會因邊疆戰事未止而不能按期歸來?朝中這麼多的將軍,我才不信就非他不可!沒了他,咱皇朝難道就要垮了不成!”孔昭又道。

“孔昭。”傾泠輕輕喚道,聲音裏隱帶些無奈,目光望著門口。

“本來就是!”孔昭依舊氣鼓鼓的道,“那秋意亭無論有什麼緣由,他敢三次延婚就是對不起郡主!”

“孔昭是要打抱不平嗎?”門口一道淡淡嗓音飄來,然後一人走入。

“王妃!”孔昭一見來人不由有些手足無措。

“娘。”傾泠起身,扶母親在塌上坐下,又親自斟一杯茶遞上。

安豫王妃將茶杯擱幾上,目光掃過女兒然後落在孔昭身上,問道:“威遠侯又過府來了?”

“嗯。”孔昭點頭,“我剛才親眼看到他入府,我想……侯爺可能又是……所以……所以……”一句說說得吞吞吐吐的,心頭微有些忐忑的看著神色冷漠的王妃,暗想所謂“有其母必有其女”倒真有些道理,王妃傾天下的美貌不漏一絲一毫的傳給了郡主,便是這份清冷的氣韻也傳下來了,隻不過王妃的冷隱帶一絲難消的幽恨,而郡主卻是天生的骨子中帶來的冰清之冷。轉而又想到,巧姨、鈴姨便算是自己的母親,那自己便是像她們了……哎呀,每次看到王爺時,也是一副冷冷的模樣,那郡主是像他們兩個啦……

安豫王妃並不知孔昭腦子裏的那些話,轉眸又望向女兒,聲音卻是極其溫柔的,“泠兒剛才的話是真心的?沒有一絲委屈嗎?”

“娘,女兒雖不是什麼賢德之輩,但自幼看書,也知國重於家。所以兒女私事怎比邊疆之安定。”傾泠認真答道。

“嗯。”安豫王妃冰玉似的臉上微綻一絲笑意,抬手愛憐的將女兒鬢邊的一縷長發掠向耳後,目光落在女兒那張毫無瑕疵的麵容上,看著她清冷淡漠的神色,心頭驀地一痛。她的女兒難道也要如她一般,這一生皆困老於此,不得一點歡笑開顏?

“娘,你莫為此事擔心。”傾泠又道,“女兒反而很高興,不用那麼早離開你。”

“泠兒。”安豫王妃撫著女兒,“娘明白,可是娘不能讓你受委屈。”

“娘。”傾泠抬手握住母親的手,神情依戀,“女兒並不覺得有什麼委屈,女兒更願意這樣一生陪著你。”

“傻孩子。”安豫王妃搖頭,“娘怎能讓你一生老於此。”

“就是!”一旁的孔昭馬上接口道,“王妃,郡主對自己的終身大事老是不理不睬的,您可不能像她一樣糊塗!再延婚下去,郡主都要成老姑娘啦!”

“你多什麼嘴。”傾泠睨她一眼。

孔昭本還想說話的,可被她一睨,隻得收聲。

“孔昭說得對。”安豫王妃卻道,目光越過女兒落向窗口,夕輝落入她眼中,如虹霞燦目卻帶著冰刺,“我的女兒豈能讓他們任意擺弄。”

“娘。”傾泠喚一聲,看著母親的目光微有些疑慮。

安豫王妃隻是撫了撫女兒,道:“你彈你的琴吧,娘不擾你了。”說罷起身離去。

送走了母親,傾泠轉身看著孔昭。

孔昭吐吐舌頭,“我可沒郡主的好耳力哪知道王妃來了,而且我就覺得應該讓王妃知道。”

“孔昭,當年你連一個字都不會說,而今為何就這麼多話了。”傾泠歎氣道。隻不過看著今日的孔昭心中卻甚是欣慰的,誰能想到當年那個滿身是傷又瘦又小又不會說話的孩子,今日卻長成個愛說愛笑活潑好動的漂亮姑娘,再無一絲昔日的陰影。

想來,她天性便是這般明朗的,後天又有鈴姨、巧姨熏陶,才可這般無憂快活。

不似自己……真好。

“嘻嘻……”孔昭卻一笑,“那都是郡主教得好啊。”

“你呀……”傾泠搖頭,無可奈何的笑了,重在琴前坐下。

“郡主,你……”孔昭有些猶疑,但最後依舊說了,“你真的……真的一點也不在意與秋將軍的婚事嗎?你不中意他嗎?”

傾泠聞言欲待拂琴的手就那樣頓住了。

不在意嗎……

其實是在意過的,也曾為那位未曾謀麵卻聞名久已的夫婿心生漪漣。

初獲婚事時,還是個孩子,確實未有感觀。隻是漸漸大了,懂得多了,便也知事了。

十三、四歲時,看書看到“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心頭便生羞澀之意。

夏日飲著冰梅湯時,會忽然想到“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然後那冰梅湯忽然間似變成了熱梅湯,令得雙頰有些發燙。

巧姨、鈴姨每每出園時總會打探一些侯府長公子的消息,回來後總是在她麵前不經意的說著,她也就不經意的聽著。

“聽說侯府長公子生得俊美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