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1 / 3)

《紫釵記》著重塑造了霍小玉和黃衫客兩位令人敬重的人物形象。正如湯顯祖在本劇《題詞》中所雲:“霍小玉能作有情癡,黃衫客能作無名豪。餘人微各有致。第如李生者,何足道哉!”

霍小玉出身低微,其母本為霍王麾下一名歌姬。但當她一旦與李益相遇,便為才所動、為情所耽、為甜蜜婚姻所陶醉,把全部生存價值和生命理想都拴係在愛情這葉小舟之上。自感卑賤的她在幸福之餘,仍不忘為對方著想。先是從時間上看,哪怕李益隻愛她八年,她亦心滿意足;次是從地位上看,即使李郎另娶了正妻,她小玉做偏房小妾亦心甘情願。而當這兩樁最低限度的願望都難於實現時,她隻能無限絕望地將出賣紫玉釵所得的百萬金錢拋撒於蒼茫大地!為了一個雖不算負心、但卻十分軟弱的郎君,霍小玉陪著小心、受盡委屈。如此忠貞不二、癡情到底的女子,在封建社會的底層之中顯得多麼善良、純情、委曲而高尚。她所拋撒的哪裏是一片錢雨,分明是揉碎了的寸寸肝腸。而黃衫客的豪俠仗義行為既玉成了情人的團圓,又對破壞李、霍婚姻的盧太尉的醜惡行徑予以了警示。湯顯祖通過一位幻想中的壯士表達了對現實的失望,殷切地呼喚著社會的良知。

從結構上看,《紫釵記》仍然有散漫拖遝的傾向,像《折柳陽關》、《凍賣珠釵》和《怨撒金錢》之類較為抒情的場麵,顯得太少而缺乏規模。唱詞與說白沒有完全擺脫駢儷辭章的痕跡,本色曉暢的戲曲味道不夠醇厚。

《南柯記》

《南柯記》共44出,取材於唐傳奇《南柯太守傳》。該劇敘淳於棼酒醉於古槐樹旁,夢入螞蟻族所建的大槐安國,成為當朝駙馬。其妻瑤芳公主於父王麵前為淳於棼求得官職,因此他由南柯太守又升為右丞相。隻為檀蘿國派兵欲搶瑤芳公主,淳於棼統兵解圍,救出夫人,但夫人終因驚變病亡,還朝後的淳於棼,從此在京中淫逸腐化,為右相所嫉妒,為皇上所防範,最終以“非俺族類,其心必異”為由遣送回人世。

此劇既敘官場傾軋、君心難測,亦狀情癡轉空,佛法有緣。淳於棼作為一位外來客之所以高官任做,主要是憑借夫人的裙帶關係。右相段功是一個嫉妒心濃、陰謀意深的官僚,是他一步步借國王之手鉗製淳於棼,最終將這位不可一世的駙馬爺轟出本國。“太行之路能摧車,若比君心是坦途;黃河之水能覆舟,若比君心是安流”的深深感歎,使人聯想到湯顯祖本人的從政經曆,以及他主動掛冠歸去時對於官場的徹悟。

《南柯記》的收束部分尤為感人。當淳於棼被逐出大槐安國時,夢雖醒,酒尚溫。仔細辨認之後,他明知自己隻不過是在蟻穴裏結下了情緣、獲得過官運,但還是舍不得亡妻,還是要禪師將亡妻及其國人普度升天。若非老禪師斬斷情緣,淳於棼還要到公主身邊留連下去。由此可見,美在夢中,睡比醒好,現實世界同幻象世界相比是那麼乏味寡趣。清初孔尚任寫《桃花扇》,結局時張瑤星大師斬斷侯朝宗和李香君的情緣,正是從湯劇中受到的啟發。

《邯鄲記》

“臨川四夢”中,藝術成就僅次於《牡丹亭》的劇作是《邯鄲記》。全劇30折,本事源於唐沈既濟的傳奇《枕中記》。《南柯記》與《邯鄲記》都是以外結構套內結構的方式展開劇情,但《邯鄲記》的兩套結構要精巧得多,不像前者有散漫拖遝之感。

此劇的外結構演述神仙呂洞賓來到邯鄲縣趙州酒店,聽久困田間的盧生述誌。盧生對貧愁潦倒的生活滿腹牢騷,聲言“大丈夫當建功樹名,出將入相,列鼎而食,選聲而聽,使宗族茂盛而家用肥饒,然後可以言得意也”。呂洞賓即刻便贈一玉枕,讓盧生在夢中占盡風光得意、享盡富貴榮華,同時也受盡風波險阻,終因縱欲過度而亡。一夢醒來,店小二為他煮的黃粱飯尚未熟透。在神仙點破後,盧生幡然醒悟,拋卻紅塵,隨呂洞賓遊仙而去。這樣一個帶有遊戲性質的外部框架,將全劇的主體內容整個包裹起來,使得盧生所創建的轟轟烈烈的功業及其所處的社會政治環境,都成為有跡可尋但卻毫無價值、全無意義的虛妄世界。這實則是對明代官場社會的深刻鞭撻和總體否定。

《邯鄲記》的內結構演述劇情主體,也即盧生大富大貴、大寂大滅的官場沉浮史。以盧生作為中心貫穿人物,全劇描摹了官場之上無好人的整幅朝廷群醜圖。崔氏是盧生的政治後台。盧生的發跡離不開其妻崔氏。憑借崔氏四門貴戚的裙帶關係,再靠著金錢開路,盧生廣施賄賂、平步青雲,被欽點為頭名狀元。其所謂:“奴家所有金錢,盡你前途賄賂!”

從崔氏這裏,集中體現出封建社會的婚姻行為實則是一種政治聯盟;崔氏強“娶”盧生,實則是下的一筆政治賭注。至於封建官僚機器的重要支柱科舉製度,則是一種從上到下的受賄製度。婚姻的溫情脈脈,科舉的文才彬彬,學問的神聖兮兮,在一位女子的操縱下全被剝下了虛偽的衣妝,露出了追逐權勢和金錢的本相。

盧生既是封建官場醜惡世象的見證人,同時也是積極參與者。早在全劇外框架引出時,他就表白了出將入相的強烈政治欲望。崔氏的慫恿進一步煽動起他做官的欲望,“盡把所贈金資引動朝貴,則小生之文字字珠玉矣”,接著便厚顏無恥地拿錢買了一個頭名狀元。這盧生一入朝門便徇情枉法,蒙蔽皇帝,為自己老婆封誥。他更大的本事,還在於會拍皇帝的馬屁。開河是為了讓皇帝順流而下遊覽勝景,征戰是為了讓皇帝醉生夢死、樂以忘憂。盧生曾不嫌麻煩,親自挑選了近千名窈窕女郎,強令她們為禦舟搖櫓,借以取悅皇帝。征戰得勝,他在天山勒石紀功,貌似展示國威,實則是想借此揚名,使得千秋萬代後都知道他盧生的豐功偉績。

得誌便猖狂,歡樂乃縱欲,這是盧生及官僚社會中上行下效、腐化墮落的本性。皇上送他24房美女,盧生先是道貌岸然地講禦賜美女不可近。當崔氏要奏本送還眾女時,盧卻慌忙說道“卻之不恭”!如此受用的結果是使精力透支,早赴陰曹。他在縱欲而亡之前猶死不咽氣,原來是在五子十孫都安排妥帖後,還有一位偏房“孽生之子盧倚”尚待蔭襲封位;更擔心國史上不能全麵記載其畢生功績……得意忘形、恣意享樂、追名逐利真正成為他畢生緊抓不放的最高原則。盧生的形象在封建社會的官場黑幕中具備一定的代表性。

《邯鄲記》中的其他官僚也多麵目可憎。宇文融丞相因為盧狀元唯獨忘了送錢物給他,拒絕融入他的關係網絡,所以他才時時播弄並陷害盧生。“性喜奸讒”是其表象,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不斷擴充勢力範圍是其本性。湯顯祖寫足了宇文相之奸險毒辣,這是對明代首輔們從總體上感到失望的曲折宣泄。劇中看似老實的大臣蕭嵩,明知丞相在陷害盧狀元,卻懾於其淫威,在奏本上也簽上自己的名字。但他在用自己的表字“一忠”簽名之後,又偷偷在“一”字下加上兩點,成為草書的“不忠”。這樣做的結果,既參與夥同陷害盧狀元的事件,又能在以後皇帝為盧生昭雪平反時開脫自家罪責。蕭嵩此舉並不僅是明哲保身,而且是以高明的權術害人。他缺乏起碼的正直人格,屬於官場上為數最多的不倒翁。無論是盧敗還是宇文亡,他蕭嵩總能麵麵俱到地參與其事,置自身於不倒之地位,這正是中國封建社會官員所追求向往的一種境界。

另外如皇帝唐玄宗,劇本漫畫出他糊塗和好色兩大本性。他糊裏糊塗地取了金錢鋪路的盧狀元,又糊裏糊塗地在盧狀元為夫人請封誥的文件上簽字,還糊裏糊塗地要結果盧狀元的性命。他隻對為之搖櫓的一千美女產生濃厚的興趣。作為一位大明子民,湯顯祖不僅鞭撻奸官,而且譏弄皇上,雖說這皇上是大唐天子,終不免給人以影射當朝之感。這正是湯顯祖掛冠歸去後的衝天勇氣和戰鬥精神的體現。從正德皇帝到萬曆皇帝這祖孫四代,一方麵勞民傷財、吮盡民脂民膏,另一方麵巡幸天下、遊龍戲風,其風流與罪惡的故事蔚為係列。《邯鄲記》何止於癡人說夢,分明是直逼現實!

本劇中真正可愛的人物,是那些雖寥寥數筆但卻可欽可敬的下層人民。為盧生開河而拚死拚活的民工群像,挺身而出、解救上吊驛丞的犯婦,精通番語、為盧生反間計奠定成功基礎的小士卒,以及為掩護盧生而葬身虎口的小仆童,鬼門關上搭救並扶助盧生的樵夫舟子,這些最不起眼的平頭百姓構成了《邯鄲記》藝術天地中的點點亮色。綜觀“臨川四夢”,我們可以大致作一些比較。

四夢比較

題材內容

從題材內容上看,《紫釵記》和《牡丹亭》屬於兒女風情戲,《南柯記》和《邯鄲記》屬於官場現形戲或曰政治問題戲。兒女風情戲主要以單向型或雙向型的愛情中人為描摹對象,例如霍小玉對李益是十分強烈的單向戀愛,杜麗娘與柳夢梅則是奇幻而又統一的雙向戀愛。在風情戲中,女性是占主體地位的,男子則相對處於從屬的地位。在封建社會中,女性的社會地位比較卑微,所受禁錮更為嚴密。霍小玉因為是已故霍王的庶出之女,所以才常常有八年之愛或寧願為妾的降格以求。而杜麗娘在少女時代隻能見到嚴父和迂師這兩位男人,她從未有過閨房之外、花園行走的起碼權利。但這種嚴酷、封閉的惡劣環境並不能泯滅她們對愛與美的追求,一旦機緣到,她們的全部青春能量必然一觸即發,無可遏止。在政治戲中,男子則是占主要和絕對的位置。盡管淳於棼和盧生都是扯著老婆的裙帶往上爬的,但裙帶也隻不過是男性中心世界的引線而已。

審美傾向

從審美傾向上看,風情戲的主要基點是對人物發自內心的肯定,充滿熱情的讚頌。對霍小玉愛郎、盼郎乃至恨郎的過程推進,都是為樹立起這一癡情女的正麵形象與可貴風采。杜麗娘與柳夢梅的生死戀,有若金童玉女的般配,更堪稱青春的偶像、摯愛的化身。而政治戲的基點在於對主要人物及其所處環境的整體否定。《邯鄲記》中自上而下,權貴者無一不貪婪,發跡者無一不腐敗,所以政治戲始終以揭露和批判作為審醜手段。風情戲中的兒女情往往是真善愛的體現,政治戲中的官僚行徑則無一不是假惡醜的典型。前者寄寓著作者對人生的肯定與期望,後者則表現了對生存環境無可救藥的痛心疾首。

哲學主張和理想皈依

從哲學主張和理想皈依上看,湯顯祖的風情戲時刻高舉真情、至情的旗幟,而政治戲則反映出矯情、無情的可憎可惡。風情戲不僅在主要人物身上體現出充沛的理想,而且這種理想和最後權威的裁決是一致的。霍、李的團圓最後還是借助聖旨的權威才得以成就,杜麗娘亦是讓皇上充當了證婚人的角色。這說明湯顯祖對最高統治者還抱有一定幻想。政治戲中的官僚社會整體腐敗不潔,湯顯祖便在很大程度上把仙佛兩家的出世理想與終極權威聯係了起來。然而封建王朝和仙家佛國都沒能讓湯顯祖真正心折。他也看出了時代的衰微和仙佛的虛幻。湯顯祖曾向朋友表達過其痛苦莫名、出路難知、悲哀難告的心曲:“詞家四種(“臨川四夢”),裏巷兒童之技。人知其樂,不知其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