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蘆花雞(1 / 3)

魯常富老漢打酒館鬧了個飯飽酒足,忽忽悠悠走出來,拿箍頭巾抹把臉,咂咂嘴,摸摸撐得鼓囊囊的“腰裏轉”,小眼睛一眨巴:

“嘿嘿嘿嘿。”

出城,順風。老頭兒更得意了。使勁蹬著車子,日溜溜溜往前趕。車座子像個小型沙發,翅悠翅悠直顫悠。老漢的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沒牙的嘴巴樂成一張瓢:

“嘿嘿嘿嘿。”

有人打趣道:“老富,發了財,甭忘了咱哥們?”

他一扭臉,一撇嘴:“嘿嘿嘿嘿”。

眼下,這樂哈哈的老漢,可是個哭根子。十五歲上,給地主當小半活,捎帶著喂雞。一天,有隻老母雞鬧痢疾,拉的糞跟血一樣,順著屁股眼往外流。肥的皮球般的地主婆,硬說是小常富給雞喂了鐵屑子,拽住他的頭發,一家夥栽在擋雞竹柵欄上,血汩汩往外流。小常富二話不說,拿刀子“吃”地把雞索拉個兩半,掰著讓那婆子找出鐵片來!直到把她氣得翻開了白眼,他才狠狠把雞摔倒地下:“哼!姓魯的這輩子,幹不出那黑旮旯的事來!”說完,卷起鋪蓋,頭也不回地走了。平分那年,金銀財寶,他不稀罕,一口咬定,要了那窩子蘆花雞。疙瘩肉兒心肝寶貝似的喂養起來。收工回來,那老母雞仰著脖子嘎達嘎達一叫喚,他就丟丟丟跑過去。一伸手,摸出個熱乎乎的打雞蛋來,捧手裏瞧瞧,擱心窩裏暖暖,放嘴巴上親親,那眼淚花花早流了下來:“如今,這雞子是俺自個的啦!”

三十歲上,娶了個媳婦叫大蘭。趕上“瓜菜代”,老富給叫去食堂熬大鍋“少清湯”,黑天白日不準回家,怕把共產的東西往家拿。這天大蘭腆著大肚子去剜曲曲菜,嘎雷雷一聲霹靂響過,嘩啦啦下起雨來。一會兒,竟是冰雹。劈頭蓋臉往下砸,大蘭跟頭骨碌跑回家,使足勁搬開擋雞的青石板。那雞咕咕叫著跑到小黑屋去了,大蘭卻被砸到在雞窩旁。

常富聞訊後一步三竄地跑回家,從泥水裏扒出身子正在變涼的女人,把她緊緊抱在懷裏,嚎啕著,嘶叫著:

“大蘭,大蘭哪,你……睜開眼,看看……我,我是你的老富啊!”

半晌,大蘭睜開雙眼,瞅著結婚不到一年的男人,艱難地哆嗦著嘴唇,臉上分不出淚水還是雨水:

“老富哥,等賣了雞……”

頭一歪,倒在老富的懷裏……

“二十多年啦!可憐她,連個雞子也沒舍得吃過……”

老漢看看來在一塊麥子地邊,又一小簇柳樹棵子在微風中瑟瑟地抖,象在召喚著死去的親人,來為她灑一掬超度亡靈的眼淚。魯老漢走不動了,跳下車子,撥開麥子,走到小樹旁,那長滿蒿草的墳頭下,埋著他曾經患難與共的妻子的屍骨。

老漢的眼窩子有點濕了。他折下三段樹枝插在墳前,以代香火。撲通,跪倒,淚珠子撲簌簌落了下來:

“我那苦命的大蘭哪啊!嗚嗚……我……我給你燒紙錢來了……這些年,你是怎麼熬過來的哇……”

他絮叨著,嗚咽著,打錢包裏,拿出捆格吧格吧的票子。手指頭蘸著唾沫,哆哆嗦嗦點出五張。猶豫一下,又擱回兩張。供在墳前,打火,點著:

“大蘭哪……我給你送錢來啦!你先花著……往後,讓金兒來……”

一股旋風,刮起紙灰,盤盤旋旋往上翻。

老漢用手往上捧著:“上天吧!上天班!俺大蘭也上天享福去吧!”嘴一撇,又嗚嗚起來。拿襖袖擦擦,騎上車子,往回走。

大蘭死後第二年,莊裏來個賣小雞的女人。穿白布鞋,帶個三歲娃娃。常富看著,心裏又嘀咕開了:“能賣,就會孵。要一年孵這麼幾窩子蘆花雞,那不要三年五載,就……啊呀呀!還有這個娃兒,挺精神的眼睛,就是黃瘦。跟著娘在外頭受罪。俺還不算老,再賣命幹它十年,不愁……”眼珠子盯著那娘倆看。

鄰居郝多子猜中了他的“小九九”,過來打趣道:“相中了麼?俺過去搭個橋?”

老常富不好意思起來:嘿嘿,不知人家……肯不肯……說著,手指頭扭得牆頭直掉土。

“你這樣的漢子,打著燈籠都難找。她能有二話?”

郝多子過去一說,那女人起初有點扭捏,架不住老郝捏合山的嘴左勸右勸,她便點點頭。

“隻是,他得能養活俺這籠子雞!孩他爹……”女人說著,眼圈子又紅了。想是憶起了她那早去的男人,傷心落淚。

郝多子何等明快人,趕緊截住她:“嘿呦!那家夥就是專門會養雞!你們算是天作地合的一對呀!”

這樣,老富將妻攜子,昂昂揚揚,大踏步邁進家門。外帶一籠子蘆花雞。

老漢發富的心又複活了。他給那娃兒取名叫金兒。正兒八經給女人解釋道:“男子漢不能受一輩子窮!起個響名,圖個吉利。拚了老命,也要讓孩子過上好光景!讚老李啊後半輩,就請著抱個金疙瘩吧!”

女人望著這個又粗又黑的漢子,心裏升起一股火焰。眼睛放出黑亮的光芒,她朝常富深情地點點頭。

魯常富激動起來。看看溫柔的水兒一樣的妻子,瞧瞧滿園裏跑的絨球球,猛然間,漲紅了臉,低下頭去,在金兒的小圓臉上親了個響,又嘿嘿嘿嘿樂開了。

正當魯家的小日子火似地剛剛燒起來不久,一場暴風驟雨——政治運動的風雨,又澆滅了這個老漢心頭的發家之火。他辛苦經營的蘆花雞,竟變成了那些“割尾巴”英雄們的下酒菜,連個雞毛都沒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