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靈深處，珍藏著關於一個姑娘的記憶。時光衝淡了她的音容笑貌，惟有那條烏油油的辮子，那做工精巧的紅蝴蝶結，她走動時那團雲樣的紅霞，時時在我眼前飄。
那兒，係著我青年時的一個夢。
她是一個農家的長女。皮膚，身架全是典型的北方味，不似江南女子那般水靈和纖巧。惟有那黑亮的眼睛，雪白的牙齒仿佛不曾被風沙侵蝕，黑的依舊明亮，白的越發光潔。
那悠悠的紅蝴蝶結，在圓滾滾的肩頭飄著，不止一次闖入我的夢。
她的姥姥家就在我們梁家鎮。隻還有兩位老人，相依為命地度著殘年。我在星期天從月亮河邊小橋回來，常常見到她。有時即或瞥見那滾圓的胳臂和那鮮靈的蝴蝶結閃進斜對著的那片柴門。
終於知道她叫望兒。
終於撈到和望兒說話兒。
春上，正是農人們吆著騾馬耕田的時節，田野裏卻滿目荒蕪。我從學校回來，剛進窄窄的胡同就瞥見她的身影。也許她常注意到我，嬌媚地瞟了我一眼，便惶促地搬動車子為我讓路。車子一前一後帶著兩個小女孩，她搬動時很吃力。
那扭動的腰肢使圓滾滾的臀部繃了起來，使我想起大胡子數學老師在黑板上畫的兩個相連的圓。
她騎得太急了，車子突然向我身上倒來。她撲在孩子身上，孩子們哭了。
她慌地站起，動作急遽而麻利。使我感到她肯定有一雙勤快而靈巧的手。便眈眈地盯著，生怕她的蝴蝶結會飛起來。
“你，怎麼不去讀書？”
我幫她將孩子安置在原來位置，替她拍拍衣襟上的土。
她的臉唰地紅了，眼睛順下去，忸怩著，那紅蝴蝶結便在肩頭漾了起來。
“俺隻讀到四年級，姐兒多……”
你要是讀下去就好了。你挺……靈氣的？
我望著那展翅欲飛的紅蝴蝶。
“俺姐早就會織布哩！一天織一大抱！”坐在自行車上的小孩比劃著替她炫耀。她在小妹妹脊梁拍了一下，衝我笑笑，正要說什麼……
“望兒。”有人在叫了。
她歉然地衝我點點頭，款款地走進那片柴門。一片雲樣的紅霞籠罩著，那蝴蝶結便在她背上飄……
終於有人來提親。
父親說：“望兒啊？柳家那外甥女，好，好。”
“望兒福氣！”媒婆盯著牆上我的一排獎狀說。
自然，輪不上我說了。
我光榮地被批準參軍了。
是一個初春的早晨，紅的霞光溶溶地照著。我隨著人流，擠擠撞撞挪動著腳步。身邊有一團淡淡的溫馨。一隻手緊緊地攥著我的手。我的手在冒汗，周身在冒汗，熱血在沸騰。仿佛踩著一團雲霞在悠悠地飄。昨天晚上，兩隻手也是這樣攥著。我告訴她，我就要離開家鄉了。我擔心父親的身體，而我走後家中就還有他一個人。那時，她的眼睛便明亮了，聲音如同身旁月亮河的流水。
“立生哥，你的父親就是我的父親。我會常來照顧他的！”
“我到了部隊一定好好幹！”
我攥緊了她那雙手。
“隻怕，到時候，你就不要俺了？”
那時，她的圓滾滾的脖頸梗了起來，鼻息也屏住，眼睛似要把我的心室看透。我真恨不得將心掏出來。我迎視著那目光，語氣無比堅定：
“決不。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來接你！”
她聽到這一聲，那身子便向我懷中倒了。無比癡情地對著我，說：
“立生哥，俺一定等著你！”
……
喇叭在催了。
我將那隻手緊緊地一握，正欲轉身離去。她忽地從挎包裏掏出一方繡有一個紅蝴蝶結的手帕，裏麵滾著幾個圓圓的蘋果。她的眼睛便睜圓了，我便不再說話，將手帕鄭重地接過來，裝進書包，牢牢地挎在肩頭。她為我抻抻衣角，整整軍帽，然後，嫣然一笑，那臉兒便開成一朵紅玫瑰。我立刻感到一股激情傳導過來，一種力量陡地從心底升起，抓住那雙手使勁一握，衝她深深地點點頭，轉身跨上橋頭。
汽車引擎響了。
我意識到就要離開家鄉，離開有病的父親，離開她——
我那紅蝴蝶結了，鼻子一酸。
汽車開動了。
我朝河那邊望著，望著。她攙著我的父親，舉著一條紅的紗巾，向我揮舞著，揮舞著。漸漸，那團紅的氛圍，在廣垠的黃土地上，變成一個紅的點。
“駕駛班長，你的信！”
軍營前邊有個郵電所。高高的櫃台裏麵坐著位綠色的姑娘。烏黑的秀發，朦朧的劉海象是一首憂鬱的詩。我常常去那裏取信和寄信。綠姑娘自然就洞曉了我的一個秘密。我就告訴她，在家鄉的月亮河旁，有一位姑娘深深地愛著我。她象親女兒一樣伺候著我癱在炕上的父親。時時寄來書信向我傾吐心曲和介紹家鄉的年景，我從那歪歪扭扭的字裏行間和一道寄來的衣物上看到一顆拳拳企盼的心，幹起工作來自然十分地玩命。鴻雁彩橋仿佛為我們圓著一個甜美的夢。我的提幹報告快批下來了。我想象著一隻紅色的精靈正翩翩舞來。綠色的大山綠色的軍營裏將有我們一個溫馨的小巢……
想到這一切我自然十分感激綠色天使，便向她報以誠摯而善意的微笑。
“她真幸福嗬！”
她輕輕慨歎了一聲。這樣的歎息似乎不光是羨慕。她說完眼睛望著窗外一片楓樹林，秋風正將火紅的葉片吹落下來。我不解地望了她一眼。似乎那微微聳起的眉宇藏著什麼憂愁。被幸福感包圍著的我顧不上多想。我不希望她有什麼憂愁。我願天下所有善良的人幸福。恰巧那時她收回目光伸出手來，朗朗一笑使她和剛才判若兩人。
“我祝你們幸福！”
“謝謝你！綠衣天使！到時請你將我們的幸福分享！”
我握住了那雙手。那一刻我仿佛變成了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清清溪水，在鵝卵狀青石前激起淺碎的浪花，然後又默默地從腳下淌了過去。我已經將一包“戰鬥”牌香煙“戰鬥”了個精光。指導員臉色比青石板還令人沉悶。聲音更使我象置身另一個世界。
“很遺憾，由於你父親在解放前參加過皇協軍，被定為曆史反革命。你的提幹問題……”
“皇協軍？那是抓的壯丁！”
指導員搖著頭，盯著遠方起伏的山巒。那兒，正有一片燃起的火焰將晚霞燒透。青山朦朧地承受著紅霞的愛撫變得更加朦朧。
“小梁同誌，不要灰心，要繼續革命……”
“革命？嘿嘿！”我猙獰地冷笑了，“一個反革命的兒子還革什麼命？”我站起來將空煙盒狠狠摜向水中。看著它隨著水流漂了一段然後就悄沒聲息地淹沒，我便覺得四年的輝煌付諸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