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早逝的母親嗬,我那癱在炕上的皇協軍反革命父親啊,我那可憐巴巴的小小婷婷的勤勤快快的期期盼盼的望兒妹妹啊!
我的年輕的夢!
我搖搖晃晃朝前走去,碎石爛沙磕碰著我的腳踝,我越發搖晃得象個醉漢。“繼續革命繼續革命繼續革命……”我搖著頭心灰意懶地晃著。西天的紅雲使我想起那紅蝴蝶結。
望兒姑娘,我的好妹妹!夢碎了,皇協軍的兒子將要回到你的身邊了……
家,我的家鄉,我的父老鄉親,你們還歡迎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嗎?望兒,你還在……等著我吧?你不會嫌棄我吧你?
那是誰?翩翩而來,舉著一封信。哦,綠衣天使,是那個有一絲淡淡憂愁的姑娘。天使嗬,這回你該不會羨慕我了吧!我那時的神態一定十分怪誕。
“駕駛班長,你的信!”
聲音仍是甜甜的。於我卻失去了應有的魅力。我急切地接過信,緊緊貼在心窩,象抓住了一塊漂來的木板。
“駕駛班長,該請我分享你們的幸福了吧?”
“幸福?”我瞪了她一眼,這回該輪到她不解了。看著她美麗而迷惘的大眼睛,我甚至感到一絲報複的快意。
我撕開信,急切地讀起來。
立生哥
在你接到信的時候,我已不在人世了。當一個姑娘蒙受恥辱的時候,就是對愛他的人最大的不忠。我要用月亮河水洗刷我的恥辱!我是在去你家半路的棒子地裏被群專隊長那個壞蛋……他還說要批判我。要我跟你斷絕關係。……
我走了,立生哥,你在部隊一定要好好幹!……
……
柳小望絕筆
我一時如雷擊頂。
“駕駛班長,弟妹什麼時候來隊,該請我吃喜糖了嗎?”
“喜糖?”
四周山巒正由朦朧而猙獰。黑幢幢地象是一個鐵壁將我合圍在中間。我的臉色肯定比山巒還令人陰森可怕。
“喜糖?哈……”。
我將信箋撕得粉碎,拋向空中。看著它們雪花一般散落下來,我覺得那個夢徹底破滅了。
“哈……”
我狂笑著。搖搖晃晃撞進種馬場。懵懵懂懂摸到大青馬跟前,仿佛沒有解,那韁就掙脫了。我竄上馬背,兩腿一夾,手一鬆,那馬就衝出了馬廄,馳上了盤山道。
那他媽的真是一匹好馬!
陰雲四起,雷聲隆隆。
馬嗷嗷叫著,我拿馬鞭在馬屁股上狠狠抽著。四隻蹄子騰飛起來,在砂石路上趟起串串狼煙。那山那水那樹那林一晃而過。
“望兒妹妹——”
我歇斯底裏地叫喊著……
山雨不失時機地呼嘯而至。
天蒼蒼,野茫茫。就這樣溶入大山的懷抱回歸大自然吧!在自然的宇宙中我將重新擁有一切!
我萬分疲憊地跳下來。說不清是我牽著馬還是馬拖著我,我漸漸轉向回歸的路。
風愈清冷雨愈濃。我渾身瑟瑟抖著,百無聊賴地信馬遊蕩,象個無家可歸的棄兒。
一個黑點愈來愈大,愈來愈清晰。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是望兒嗎,是你接我來了?溫馨的氣氛迅即將我包裹。一雙柔弱的手為我撫理著亂發,輕輕擦拭著腮邊的淚水。
是綠衣天使!
“駕駛班長,咱們回家吧?”
那麼溫柔,那麼親切。就象兒時迷了路在曠野縈回,突然親人來尋找。我猛的撲在她肩頭,“哇”地哭了起來。
她輕輕撫弄著我的脊背,仿佛一隻小鹿在為我舔著滴血的傷口。我恍惚回到親人的身邊,緊緊依偎著她,發出夢囈般呼喚:
“家?哪兒還有我的家?”
我又回到了家鄉。
爐火融融。房間裏彌漫著新婚的氣氛。我望著窗外飛舞的雪花,仿佛看到我那心愛的紅蝴蝶結正被一片一片撕碎,隨風飄零。我那小小嬌嬌的勤勤快快的期期盼盼的望兒妹妹嗬!……如若此時新房中的是你,那該多麼令人心醉呀?可你……
一顆晶瑩的淚珠盈出眼眶。
身旁的她似乎看透了我的心,輕輕替我抹去腮邊的淚。
我周身立刻漾起一股暖流。這個善解人意的天使“林楓,我……對不起你!你知道……我給你的隻是一個不完整的愛。原諒我……”
“我理解你!”她用手堵住我的嘴,緊緊依偎著我,“其實,我給予你的愛也並不完整。我是一個被遺棄的山裏姑娘。兩年前,他被推薦上大學走了。臨行,在那片楓樹林中,我向他獻上了一個姑娘最珍貴的愛……”
她抽搐起來。
嗬,又一個不幸的人!我忽然明白了什麼。重新打量著她。夜色朦朧,那張白淨的臉卻漸漸變得清晰。冰天雪地,我們如同兩隻受傷的小狗,在喧囂人世的一個角落,緊緊擁偎在一起。
我們終於擁有了一個溫馨的家。
十年間,我駕著“黃河”盤桓於崇山峻嶺,將晉煤東運。腰包一天天鼓漲,林楓的臉也由白晰而紅潤,小兒也一天天“爸爸媽媽”叫得更甜,我的心卻於滿足中隱隱含著某種悲傷,不安和期冀。十幾年來,仿佛一個影子在時時追隨著我。“你一定要好好幹。”望兒的話一遍又一遍叩擊著我的耳鼓,我的心愈發不能寧靜。
黎明。剛剛拐過一垛口,山路突然朦朧起來。我想象著我的天使可能正在炕上呻吟——我的第二個寶寶——可能快要降臨人世,不由加大了油門。
那是什麼?黑乎乎橫在路中。那是個還在蠕動的人。我跳下車,看到他渾身血肉模糊和旁邊破碎的竹筐,頓時明白發生了什麼。我將他抱上駕駛室,駛向前方一家醫院。
他死了。
一個靦著肚子的女人呼天搶地地向死者撲去。那一刻她的瘋魔達到了顛狂。我感到男人對於女人是多麼地重要。悄悄責備自己不該在妻子最需要的時候又來拉煤。接著更暗暗發誓,回去後要好好盡力做好一個男人。
啊?她站起來了。凶狠的目光直直向我逼來。那一瞬間,我真覺得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懲罰吧,如果那能減輕她的痛苦。在撲向我的瞬間,她忽然愣怔了一下,仿佛瞟了一眼我的汽車。我正摸著絡腮胡子發怔,她叫了一聲“啊?你——”便頹然倒了下去。
我真莫名其妙。
憤怒的山民將一車煤搶得精光。
入夜,他們架起鬆枝燃起熊熊大火。山風將哀婉的嗩呐和淒厲的哭聲灌進我的耳膜,我的心靈受到猛烈地震顫。女人拉著孩子跪在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