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故鄉(1 / 3)

文聯的老田將二室一廳的鑰匙交給我時,我就感到那玩藝好像一把手術剪,嚓——就將我的臍帶剪斷了。從此後,我將如一葉扁舟,在人生的海洋裏,去遨遊,去搏擊,去圓我未竟的夢,去走我漫長而曲折的路程。

想到從今以後,我將整個地脫離母體,從扶牆而立到蹣跚學步,都不會再有那古老的泥牆倚扶;當我偶爾做錯什麼事情,再也不會聽到父輩那瞪圓了布滿血絲的眼睛仿佛叱喝牲畜般的吼聲,再也不會看到母親於昏黃的油燈下,為我穿針引線,將衣褲的洞補綴,再也不會體味兄弟姊妹間那親呢的廝磨和爭吵;再也不能接受鄉鄰那不無豔羨和忌妒的眼光,再也不會在黃土地上,沐著夕陽吆著騾馬將鹹澀的汗珠灑向青色的禾苗,看著黃土地翻起金色的犁花……我的眼睛不由潮濕了。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停止了奔流,凝固到幾將窒息——我便感到家鄉將永遠地變成故鄉了。

秋日的陽光晃動著,透過窗欞將紅的木床切割成一個個方塊,連同我在這張床上釀就的一個個緋紅色的夢。舉目四顧,仿佛每處牆壁,每件家什,都印有我手腳的溫馨。我仿佛被肢解一般留存其問。我在同昨天告別。而昨天,又是那麼多情而纏綿地留存在記憶中。猶如一個個酵母隱在軀體內。待發酵時,便有些文字蹦到格子裏,形成永久的紀念。

故鄉在記憶中是神聖和輝煌的。記得那時候讀魯迅先生的《故鄉》,就懷了極其崇敬的心情。每至深夜,小心翼翼地捧讀,就有一種溫馨的情愫在胸間彌漫,滌蕩了多少塵埃。後來,有幸去那裏。看到的百草園不過偌大一處空闊所在,且長滿了荒草。昔日的蟋蟀……已不複存在了。未免失望而惆悵。三味書屋索性也沒去。那時卻不解為何先生那般懷念且把她寫得那麼美妙。現在,忽然間心靈仿佛與先生溝通了。我不由癱坐在床鋪,不想動彈。

和熙而溫暖的秋陽,正適了我的心情。我感到舒坦而愜意。正願意再在這裏做一個兒時的夢,正不願意弄碎了它呢!

終於有人進來,而且確乎是洋二嫂。我不曉得她的姓。二嫂是城市人,周身上下都和一“洋”字有關,人們就那麼叫開了。是排斥,是尊崇,抑或裹帶了某種審美取向?反正都那麼叫,久了,也就自然。關鍵是她並不反對:仿佛她本就姓洋似的。

洋二嫂確鑿是開著一爿店的。鎮裏興辦了許多服裝廠。她無人無力,就開了個小店。將大家的產品收齊了,在那裏展銷。接待外地客商,介紹產品,並領了去廠裏定貨。從中抽點費用。晚上回來,順便宿在那裏——她又確實有幾間閑房。夏晚,有那圓的月亮兀的從鎮東頭榆樹上跳出來時,她就陪著客人看。有涼風吹著,一邊嗑瓜子,排解羈旅的情思。鎮裏的服裝業因了洋二嫂而興盛,興盛的服裝業又滋潤了洋二嫂。她又不收店錢,又那麼招人疼——生意自然興隆了——她又確是一個寡婦。

我見到洋二嫂,是在她做新娘的時候。

那時,我正讀著中學。偏遠小鎮,寒夜裏格外寂寞。又因上學與鎮民隔膜了,娛樂項目就隻有看媳婦了。月上樹稍時,吸溜罷了玉米粥,身上暖起來,就約齊了夥伴——當然有湯司令,小根小牛什麼的一一同去。冀中的夜,寒冷得可以。我們擠進新房,立刻就有一種紅火喜興的氣氛將我們包裹。周身愈發暖起來了。踮了腳,從人縫中看過去,就不由吃了一驚。這媳婦長得真漂亮!我想,城裏的高樓大廈許是將風沙遮擋了,竟能造就這般尤物。那時,我就想著離開鄉村了。

她穿著一件黑平絨上衣。這襯得她白嫩的臉格外白嫩。她偏又在脖頸裏圍了一條紅豔的羊毛圍巾,這就使得她標致得很。鎮裏姑娘是決然製造不出這般效果的。我一時幾至暈厥,便把眼睛去那臉蛋上麵粘著,定定地欣賞。一邊悄悄將破棉衣上的洞捂住。稍大的幾個男人,一下子就將她的手抓過去,可意地把捏著。她竟那麼順從,殷殷地笑,一點也無責備的意思。我感到那麼別扭。他們的手那麼粗,黑,而就捏著那麼白嫩細軟的一隻小手。那麼放肆粗野。我心裏疼著,不忍看下去了。便拉著湯司令,怏怏地往回走。

“再看會兒吧?”

湯司令萬般不情願,死勁蹴著,臉兒向後拗過去。

“走吧——”

我死勁拽著。

“你這人,真是!……”

“我覺得,他們不該那樣……”

“那,你說,該怎樣?”

“該……請她講故事,唱歌兒……反正……”

“你呀!嘖嘖!咱這是農村……我這輩子,要能娶到這麼一個媳婦,就心滿意足了!”

“啊?你就想這個!”

“怎麼,你不想?”

“我”……

我沒有再說什麼,隻是將他的手使勁捏了捏。

二哥是個老三屆。二十多年前,隻差十七天就要高考了。忽然間,學校裏滿世界糊滿了大字報。課是不能再上下去了。他無奈隨了一路豪傑,天南地北轉了一遭,再也無處可去,隻好回到家中。因他文化最高,去過大城市,懂得外麵的世界,在鎮裏極受人尊崇。農家之事,凡人可為,沒有他不可為的。籃球尤其玩得漂亮。他極擅長三步上籃。一隻球在他手上,陀螺般轉著,他躍起來,長頭發在腦後飄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