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狡黠地在你頭上將球轉個圈兒,你去撲,他卻順勢將球丟進筐裏。回過頭來,衝你哈哈地笑。
他自然地做了我們回鄉青年和下鄉知青的首領。
二哥海量且豪飲。那年被推薦上大學,臨行,少不得大宴賓朋。二哥輪番把盞。一人提出與他對飲,咕嘟嘟灌滿兩隻茶杯,覷著二哥。二哥鄭重端起,說,“先喝為敬。”舉手間一飲而盡。那人卻謊稱與他戲。二哥就臉紅了,躍過桌子捏住他耳朵,咕嘟嘟灌了進去……事後,我問他,“你不知道麼,他是公社革委會主任的衙內?”二哥就把眼睜圓了:“我就是曉得他是衙內!換別人我就饒了。”
二哥當然沒有上得大學。可這場酒戰,卻成就了一段姻緣。據說,洋二嫂就是聽說了此戰盛況投入二哥懷抱的。
婚後,二哥酒風大振,仿佛再也沒了什麼顧忌。鎮裏幾次推舉他做頭目,他都推辭不受。一次會計去公社集訓。他推辭不過,代理了幾日。卻與支書在一張單據上發生爭執,索性摔了帳簿回家。打那,再也沒有出任公職。但凡有酒的場,他都不請自到。也成就了一些鄉鄰的好事,也打發了一些長輩歸土,但二哥的酒分明飲出蹊蹺來了。
二哥飲酒,到後來,不要菜。幹飲。飲完了,先是笑,傻眉傻眼地笑。繼之以哭,嗚嗚嘟嘟地哭。然後便幹嚎。嚎得人心肝俱裂。洋二嫂苦勸,他便打。摸到什麼用什麼。洋二嫂也不躲,任他捶打,仿佛欠下的。鎮民們說,他不配洋二嫂。鎮民們又說,隻有他才可以娶洋二嫂。鎮民的話總是黃土般實在而不乏光彩。
作為二哥的崇敬者和追隨者,我感到某種義務。便於一個雪夜,拎了酒去尋二哥。飲得酣暢時,二哥把眼睜圓,扶住桌邊,搖頭喟然長歎:“這人,我算認命了!隻差十七天,隻差十七天呀!要是那樣,二哥又是嘛光景?咳,人生……”
說罷,又飲。
我忙為他斟上,說:“你似乎應該振作起來……”
“振作?”二哥將酒杯舉起。“振作起來幹什麼?你一派我一派的。你要我振作?咹?惟有飲酒!”
說罷,一飲而盡。
我躊躇著不想再斟。我看了一眼旁邊的二嫂,說,有二嫂這樣的嫁給你,也該知足了。以後,酒要少飲。也……
不要再打她……
他便站了起來,眼眉也豎直了:“要不是她,或許我還要掙紮出農村,都是她……咳,女人!飲酒,飲酒!”
夜漸漸深了。我怕惹出事端。又勸慰一番,便告辭。
“就是那一夜,你走後,”後來洋二嫂說,“杯幹了,瓶傾了。他開始喝醋,喝醬油,喝冷水……他沒有笑,也沒有哭。喝完後哆嗦著挪上炕去。我為他拉過被子。他一下子抱住我,說,‘紅紅,我,我對不起你呀!說罷,放聲大哭。我說,’你心裏憋悶,就打我吧?‘他說,’不打了,打夠了……我不該呀……你打我吧!我不是一個你想象中的好男人!你打死我吧你!他拿起我的手,在他身上捶著。捶著。然後,頹然地躺到一邊。誰知,從此一睡不起……”
二哥到他的仙界去了。鎮裏入說,這回洋二嫂注定是要走了。時光一天天過去,我總是對洋二嫂存了歉疚,但總也無法去看望她。每每回家,總是問,“洋二嫂走了沒有?”
“沒哩!”
細想想,也就釋然。
二嫂確乎堅持下來了。一男二女也生長得蓬勃。據說有個客戶不知就裏,見二嫂陪著賞月,以為有了那個意思。月黑時就去鑽她的窗戶。她悄悄將一件家什擱到火上,待到那廝脫淨了上得炕時,便抽出來,一下子烙在那人身上……
打那,二嫂就再也沒有當窗理雲鬢。但在我的心目中,是為她留了一塊淨土的。萬萬想不到,就在我即將離家,將她永遠地儲存於記憶的閣樓中時,她竟看望我來了。
沒有寒暄,沒有客套。她徑直坐在床沿,眼睛亮而有神:“在鎮上,我除了佩服二哥,就是你了。你要走了,當著弟妹,我說句不該說的。二哥死後,要說我動過念頭,那就是你。可是,我堅持過來了……”
說罷,她眼中閃過一絲解脫後的快慰。
“二嫂,如果你回城去,照樣還能生活得很幸福。你還年輕。尤其是你又那麼……美麗!”
我亦推心置腹。
“謝謝。”她道。“你把我的故鄉當做家鄉,你的家鄉卻做了我的第二故鄉。這裏有我的情,我的愛。我走了,身心異處,那會把我肢解的。再說,我生活得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