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明天(1 / 3)

表弟突然間來了。告訴我他要結婚。神色堅決得視死如歸。說完就閉了嘴,不願再多說半個字。家鄉慣常是在場光地淨五穀豐登的秋後,莊稼人收獲了一的汗水,揣了喜興,才辦喜事的。那才是喜上加喜。現在卻是七月,緊挨著鬼節。將喜事日期擇在這個時刻,委實令人費解。而賈生——的父親(我從未管他叫過姑夫)確鑿是極其推崇禮儀的,唉姑更是心細得全鎮第一。卻定了這麼個日子:七月十六!

我打量了一下表弟:褚紅色的長臉膛上正漸漸生出一圈胡髭,胸前肌高突著,仿佛練過健美似的。四十三碼的褐色硬塑涼鞋,使他穩穩的矗立在那裏。我忽然間感到表弟長大了。恍惚憶起他的年齡是二十四歲,按村俗按法律都已逾婚期。便覺得他實在也該結婚了。

然而……

他正將目光盯著曉晴腦後的發花,待我去質詢,他就移至天花板上,訥訥著一顆腦瓜子便騰騰地冒出汗來。然後,尷尬地摸了一把,說:“到時候,去吧!你們!”

目光一輪,顯然將“發花”也輪了進去。就怏怏地轉身下樓。

“鐵明!”

我叫著,和曉晴對視了-下,便攆下樓。

表弟是有過婚約的。大概十來歲光景,便定下鎮上賈喜的長女。懂得事體了,便鬧,無奈唉姑壓著,就擱開了。前年秋末又鬧了起來。那時女方催著,唉姑又逼,要過彩禮了。鐵明意識到再也兒戲不得,堅決不幹,一氣之下跑了。唉姑曾帶了人找來,鼻子一把淚一把地哭訴,說是好不容易要結婚了,卻……日子是賈生擇定的。家中殺豬宰羊,筵席都排好了。三媒六證持書拿禮搖搖晃晃堂麗皇之春風滿麵地踱進院來,唉姑隻得抹了眼淚,扮著笑臉出迎。賈生兀自不覺,箍正了白頭巾拱手相迎。親朋好友本族長輩撐著局麵,勉強維持至終席。

鐵明哩,讓他出來喝一個?

親家執事終於覺出蹊蹺。

鐵明,鐵明—賈生兀自喜孜孜地叫著,欣享著獨屬於他的那份殊榮。

終於找他不見。

親家執事離席而起:“賈生,你是要涮我們呀?”

“哪裏哪裏,準是有急事兒……”

“個雞巴西瓜,有嘛急事呀?你說,讓我們回去怎麼說?”

“就說,就說……”

終於無話可說。賈生猛的撓下頭巾,吼了一句“好狗日的!”往外便跑。正被門檻絆倒,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我那時並沒有急於幫著去找,而是和唉姑一起尋找鐵明逃婚的原因。唉姑的臉色便灰黯了:“他是不願意。可咱能娶個嘛樣哩呀?”

一句話在我嘴裏轉著圈子,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就幫著尋找。

一個多月後,正當舉家萬念俱灰,皆日鐵明不死也該殺的時候,鐵明卻懶懶地回來了。

“冤家!你死到哪裏去了!”

唉姑便撲了上去。

鐵明撲通一聲,跪倒母親膝下,一聲“娘”叫得滿屋人落淚。

婚期終於推遲了。

“紅日不錯,紅日不錯呀!”賈生搖晃著幹癟的光頭,在炕角喟歎著。

這回,又要結婚了。莫非他……

我說出了我的疑慮:“和誰?”。

回答令我困惑而茫然:

“不知道!”

望著那塊再也撬不開的鐵板,我感到此行的使命不單單是做客了。

回到寢室,曉晴亮晶晶的眼睛毫不客氣地道出了她的疑竇。我便將鐵明的情況照直說了。

“我們一道去參加他的婚禮吧?”

“不不,你……”

“怎麼,忘了人家的邀請?”

“那是禮貌!”

說不定他還以為……,

“你別亂猜……”

“我是記者!”

“可是,我們……”

“我們怎麼了?這個角色我不願意再扮下去了。這種局麵必須盡快結束!”

是啊,負重太多的我,內心也在期冀著某種抉擇。或者和家妻離婚,或者和曉晴斷絕這種暖昧關係。生活常常逼迫我們做出抉擇。

我掃了一下她入時的裝束,囁嚅著:

“隻是,你別太……鋒芒畢露……”

“哈……”一串現代女性的笑聲。我就是在這種近乎狂放的笑聲中被她將魂魄攝了去,漸漸繳械稱臣的。“梁先生,要論演戲我還是一流演員呢!”尖尖手指在我額頭輕輕一點。“朦朧些,是不是?”

望著她的明眸皓齒,看著她那份爽朗和嫵媚,我再一次解除了武裝。

初秋的冀中平原,道旁的玉米滴著濃鬱的翡翠,柳樹已從碧綠中透出微黃。齊腰深的棉海,有幾葉扁舟在遊弋,使人於逍遙中感到幾分落寂和悵惘。猛的便想到,那種大兵團作戰的生產方式已經成為曆史了。

踏上故鄉的黃土地,我的心便怦怦跳了起來。我有著和表弟相似的經曆。她實在應該是我的姐姐而不是妻子。我家清一色弟兄六個,就是沒一個女同胞。這個不幸的條件就給了她可乘之機,又是鄰居,她便常常來我家洗洗涮涮縫縫補補。沒有在學校耽誤光陰,卻練就了一手漂亮針線。這很快博得了母親的青睞。於是就托媒,就送彩禮,就……婚後,她為我拉扯著兩個孩子,孝敬著二老。無論用哪個尺度衡量也絕對稱得上賢妻良母。而我對於她除了敬仰和感激,似乎再沒有了其它感情。而取得了法律保障可以晝夜獨處一室的飲食男女之間似乎那其它感情更為不可缺少。——尤其對於我這樣一個不大不小的知識分子,曉睛對此了如指掌。唉,誰讓我在她麵前流露呢!那一雙眼睛!縱使不流露也在劫難逃!就有了安慰同情憤懣,就追求撞擊和諧……就在一個日暮時的護城河邊,她緩緩地倒在我的懷裏……。

那感覺是和家妻在一起時決然沒有的。

第二日便神清氣爽,便文思如湧泉,便悠悠地跟著感覺走向下一個更令人神氣清爽文思泉湧的感覺……

這一切都是那麼自然。沒有誰編導和雕飾。然而我有時感到不安,自責,又有些自慰和自得。既為人夫,怎能他顧?可是自己一生幸福,愛都沒愛過將有何顏進墳墓見列宗列祖?何況嫩人多如此,我又何必活得太認真,太累?

終究輕鬆不起來。每當與她一起散步,我便下意識地將目光從落霞繽紛中穿過去睨視那無形的萬千隻眼睛,便感覺整個中國的傳統文化氛圍將她嬌小玲瓏的軀體裹挾起來,形成一個堅硬的殼,我隻能望殼興:歎。而她卻如火中的鳳凰一般帶著涅槃後的欣慰與驚慌,柔柔地挽著我木訥的臂,癡癡地偎著我僵板的肩,就有一股淡淡的溫馨在身邊彌散。然後,就將眼睛閉起,仰著臉兒:

“愛我一次!”

我……

這一切都是悄悄的。都在既怕有許多眼睛又確鑿無有一雙熟悉的眼睛盯住時做出來的。兩地分居的生活,給了我許多心理和生理的不適和苦堖磨折。華燈初照,遊人如織,世界在愛河中發酵。望著對對情侶親昵的身影,渴望有個溫馨的港灣,使我一洗奔波的風塵,享盡人生歡樂。強烈的反差凸現了我的空白。她正是在這種時刻切入我的靈魂的。這難道就是補償麼?

人們總是想方設法將缺撼彌補的。我又何必太給自己過不去?我甚至設想好了搪塞各種疑問的遁辭。

婚外戀正在省城形成一種時尚,且呈上升趨勢。這是在我履行了職責後得出的一個結論。既瞠目結舌又心安理得。

然而,要將這樣一個鮮亮入時的女性帶回家鄉。在父老鄉親麵前曝光,無論如何我還缺乏底氣與膽量。曉晴卻不屑一顧,借了她的膽量,隻好陪她躑踽前行。

我在鄉中是極受推崇的。那樣的黃土地,造就我這樣一個名記者,也算沒有醃漬了它。推崇之最就是出名不忘糟糠。我甚至成了他們教訓反叛臣子韻教科書。我的父老鄉親!你們可曾知道,我這十幾年是怎麼熬過來的。家對於我象是一個鐵軸,無論怎麼轉都甩不出去,而我釀就的苦酒,卻成為他們調侃品嚐的佳肴。人生,多麼悲哀!而我一旦甩了出去,那家也就分崩離析了。怒視,唾棄,責罵……我的脊梁骨似乎還軟嫩了些。我似乎看到一向受我敬重百倍回敬於我的九斤老太們是怎樣的於搖頭歎氣之後又捶胸頓足然後又義憤填鷹地衝我掄起龍頭拐杖。我撕毀了自己的畫像,而重塑的我在她(他)們麵前是那樣的陌生可惡又不堪一擊。我還必須扮演我的角色,將這幕滑稽劇堅持到她(他)們壽終正寢。然而,我的扮演自又會造就新的一代九斤老太,雖然我充其量不過一份添加劑,但我內心是何等不願。我的角色輪到表弟(他其實比我幾乎隔了一代)扮演時,他是那樣的不情願。而唉姑卻要我做說客。我當然言不由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