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三月風(2 / 3)

問一聲情郎哥這桃花把誰比,

你可見桃枝上蜜蜂繞花枝?

——《送情郎》小調

桃花盛開的季節。

羽南和黎明在桃花灣一帶采風,搜集個一民間流傳的故事。準備編導戲曲《烈女夜奔》。工作完了,在桃林徜徉。

“羽南,你和桃花姐的婚姻真是珠聯壁合,隻是太短暫了。”聽完他的講述,黎明靠在一株桃樹上,撫弄著一枝桃花。

“唉,當初,我要是能守在她身邊,就可能……”

“事業固然重要,可女人一生才生幾次孩子?”她將鼻子湊到花前,聞著。

“請你不要……再說了!”

“而你和望雲……找愛人,怎能光為孩子?”

“我對不起桃花。我不能再對不起孩子。”

“你是在找保姆?”

“她,很善良。我家在農村,需要一個這樣的女人。”

“我理解你。”她將那枝桃花折下來,轉著圈兒,把玩著。

“謝謝。我理解你的理解。”

“僅僅是理解?”她停住了。

“人死不能複生。”

“可以替代,或者叫填補。”

“謝謝,我已經……”

“是你的理想嗎?起碼和桃花姐一樣?”

“她很好。對我,對孩子,老人。”

“這就夠了嗎?”

“還要什麼?”

“你清楚。”

“我清楚什麼?”

“一個人,不僅僅需要一個配偶,伴侶,重要的他(她)還必須是一個知己,事業的同誌。隻有這樣,婚姻才是完美、道德的。”

“幻想加理論。”

你曾經出色的實踐過。

平心而論,她是對的。可現實生活中,哪怕是高級知識分子,有幾對如她所言?可她的話,無疑刺中了心室的疤結。揭開了他不忍看不願看的秘密。“我向往……”

“僅僅是向往?”

“你要我怎麼辦?”他伏在桃枝上。

“不是我要你怎麼辦,是你應該怎麼辦。你有個好妻子。可當你與她談論節拍、音符、主旋律的時候,麵對美麗迷惘的大眼睛,你不感到某種缺撼,憤懣麼?你在回憶,憧憬中尋找慰籍。可那是畫餅充饑。你應該傾聽心靈的呼喚,追求心中的理想,並把它變成現實。”

“你不覺得在慫恿人走向深淵麼?”

“我在為迷途的羔羊指點道路。在拯救落水的兒童。”

“你在拆散一個好端端幸福家庭。”

“你的家庭幸福麼?那你為什麼總是長籲短歎,緊鎖眉頭?難道那隻是對往昔愛情的溫故?隻有拆掉不合理布局,才能建設一座輝煌的宮殿。”

“你太不道德了!”他望著河堤上綠柳,一群燕子在鉛灰色上空盤旋。

“你的道德就是自欺欺人嗎?你欺騙你的妻子就證明你很愛她嗎?”

“我的確……”他收回目光,很認真地。

“在沒有理想的愛人出現時可能會那樣。”

“我想永遠……”

“你能說把全部的愛情都給予她了嗎?你現在仍無動於衷麼?你能說不向彼岸眺望幾眼麼?”

“你不要美化自己。”

“我們是在探討道德的愛情和愛情的道德。”

“你是第……”他踱到另一棵桃樹旁。

“我並不強迫你。”她跟了過去。

“如果我愛你呢?”

“我十分高興。”

“我不愛你呢?”

“那無所謂。我將為一個不追求幸福的人惋惜。尤其,幸福就在你身邊。”

他重新打量著她。她的確實很出眾。才華,相貌……可他……

“人,要誠實。現代人最看重的是自身價值的實現。”

“和我結合,就是實現你的價值?”

“和理想的人結合,實現我的理想。”

“相愛的結果不一定是肉體的結合。”

“隻有肉體的結合才是最完美愛情的高度形式與內容的統一。”

“黎明!”

“黎明!”

他伸出手臂,將她攏在懷裏。她閉上了眼睛。他垂下頭,順著芬芳的氣息尋找。

她躲開了,送上那枝桃花:

“我不想做誰的情婦!中國也不承認情人。”

“你是要我離——婚?”他睜大眼睛。

“我要真正同你生活在……起。”

“我們不是天天在一起麼?”

“那隻是形式。”

“心可以貼得很緊。”

“我不願和別人同享一顆果子。”

“那……現在不行。”

“可以等。”

“要很長……”

“隻要不是無限。”

“要是不行呢?”

“我會追的。追求我的理想並變成現實,是我最大的樂趣。要是我比你多進幾天校門,與你不同的是,我認為美好的東西就一定要追求。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這可能麼?”

“我有把握。”

說到這裏,她踮起腳來,在他腮邊吻了一下。然後跑開了。

他撿起地下的花枝,輕輕聞著。

九十年代第一春的天氣有點怪。

春節第一天上午,天空便布滿了陰雲。剛近晌午,碩大的雪花便飄了起來,紛紛揚揚的。“瑞雪兆豐年。”人們欣喜、概歎。可“兆”也沒這麼“兆”的。一個正月下了一場又一場。二月初一又下了整整一天。好不容易熬到陽春三月,仍不見轉機,時不時就“兆”一下子。漸漸地,雪又變成雨,淅淅瀝瀝的。桃花灣人們的眉頭開始皺了起來。市裏的人們雖說不似鄉下人那麼焦灼,可上班下班泥裏呼哨的,弄得十個倒有九個罵大街。

“今天,別回去了?”望著呼嘯的風雨,黎明說。

“不,我畢竟還有一個家。”

陸羽南披上雨衣,紮進茫茫風雨中。

寒風呼嘯著,吹得新嫁接栽培的桃樹搖搖晃晃,瑟瑟發抖。高高的河堤下麵積起了厚厚白雪。風又把它們旋到空中,狠狠摜進桃花河。河水結冰了。正值春灌,雖然墒足,還要施肥。小麥剛返青,柳樹正抽芽……

陸羽南奔進家門,已經漫天大雪了。他脫下雨衣,正欲進屋,猛的看見望雲正在屋頂忙什麼。心一熱,急忙奔上屋頂。

房屋年久失修,常常漏雨。他準備入夏前修一修。可最近一直忙著和黎明修改《烈女夜奔》,采風呀,分場呀……

最煩的是連主旋律還沒找到。他認為應以悲壯,哀婉為基調。黎明堅持認為應是熱烈,活潑,明快,緊湊。兩人各持已見,誰也不能說服誰。修房的事便耽擱了。誰知今春多雨,肯定又漏雨了。他想到屋裏叮當響的漏雨聲,再瞄一眼雨雪中的望雲,便升起一股憐憫愧疚之情。望雲!……他眼窩子熱了。

他爬上屋頂,將雨衣披到她嬌小的身上。

“望雲……”

“你回來了,”

“我……太對不起你了……”

“說哪裏話。你忙,俺不能幫你……這點小事……”

“望雲!”

他一扭將她攬到懷裏,她在顫抖。

“弄好了,下去吧。啊?”

她掙開他,走下房去。

“爸爸,昨晚兒咱屋裏又漏雨了,俺和媽一夜都沒睡好。你那裏沒下雨嗎?你怎麼不回來看看俺們呀?爸爸!”

“小陶,我的陶幾!”

他一把將陶兒抱將起來,眼淚再也控製不住,奪眶而出。

“爸爸,你哭了。哭,可不是好孩子。”

小陶拿小手替他抹著淚水。

“是,你是個好孩子,好孩子……你媽媽的好孩子呀!”

他泣不成聲了。

“吃飯吧,啊?”

望雲已將飯菜準備好,輕輕呼喚著他們父子。

落日的餘輝透過枝枝杈杈斜照在桃林。晚霞,桃花紅成了一片。羽南一人漫步走著,漸漸來到桃花墓前。

他佇立著,凝視著“愛妻尚桃花之墓”幾個大字。良久,彎下腰去,將幾株無名草拔起、摜掉。折下兩枝桃花,插在墓前。

桃花呀桃花,你的羽南又祭你來了。八年前,你葬在這裏。八年了,我和望雲將我們的陶兒拉扯大了。你放心吧。

桃花呀,你該感謝望雲。她是你的好妹妹嗬。她更是陶兒的好媽媽。幾年裏,她沒捅過他一手指頭,如今還和他鑽一個被窩。這都是你積下的福份呀!

八年間,我常常夢見你,夢中與你相會。我沒有辜負你的期望。我已調到市群藝館。我們的歌曲有許多都已經發表,流行,傳唱。桃花,你總可以瞑日了吧?

八年裏,有什麼難事,愁事向你訴說,討教。有什麼高興事,向你報喜。難,我們同當;福,我們同享。主意你幫我拿。望雲是個好女人,她有一顆金子般的心。這都是你積下的陰德呀。

隻是她太缺乏文化,缺乏藝術修養。和她在一起總沒和你在-起那麼愉悅,精神十足,信心百倍,文情噴發……。

我多麼盼望你複出,和我一起共剪西窗燭,同話巴山雨。我多麼想再聽你唱那《送情郎小調》呀!再比一比究竟是桃花美還是你的臉蛋美……我盼哪盼,望眼欲穿。

現在,盼望中的人出現了。她就坐在我寫字台前。我的腳不經意就可以觸到她的腳。我一抬眼,就能碰到她專注的目光,那多象你呀!前兩天,她還到你墓上來過,親手折了一枝桃花,插在你墓前。我們一塊寫詩填詞,譜曲唱歌,編戲排練……我一閉上眼睛,她的影子就在眼前浮現出來,有時我總以為那是你。我們共同探討創作,音樂,人生,愛情,我們竟那麼投合。她是大學生,漂亮、年輕、朝氣蓬勃,對我一片癡情。而我……也已經愛上她了!

可望雲呢,我想,當她知道了以後肯定會大吵大鬧。女人嘛……她可能背著我偷偷罵我,抹眼淚。你知道嗎?知道就告訴我……我想她已經知道了我和黎明的關係。可她還象經常一樣。每天傍晚都站在桃花河邊,牽著陶兒,接著我。當我從她手裏接過小陶,將自行車交給她,和她並肩走下桃花橋時,我心裏,那個滋味嗬……

她還讓我請黎明到家中做客。她象招待自己的妹妹,給她拿這拿那,請她吃這吃那。她是怎樣一個女人呀?我迷惘了。

“我該怎麼辦?和黎明結合,那望雲怎麼辦?你回答我,回答我呀你桃花妹妹!”

起風了。片片桃花紛紛飄落墓前。桃枝颯颯地晌。是你在回答我嗎?

C

送情郎送至在小橋以東,

情郎哥情小妹來到桃園中。

問一聲情郎哥可是下小雨,

你看喲小雨呀灑花花更紅?

——《送情郎》小調

一片雲彩一陣雨。

粱望風將“250”摩托車支存群藝館大樓下麵,抽出鑰匙,噔噔噔朝樓上跑去。

“他媽的!這鬼天氣!”

他是望雲的胞弟,警校畢業,在市公安局當警察。這幾年“六害”橫行,局裏成立了治安糾察隊。梁望風便鬧了個隊長頭銜,雖說隊員們大都是臨時雇用,做為一隊之長可是響當當的正科級。梁望風好不得意,額頭紫疤,直放紅光。

“爹矬矬一個,娘矬矬一窩。”別看望雲小巧靈俐,一個娘肚子爬出來的望風卻是牛高馬大,膀粗腰圓。橄欖綠一穿,大蓋帽戴,晃晃蕩蕩市裏一遊,蠻有幾分威風。

娘在世時,不止一次地說過,“小風呀,你是姐姐照看大的,往後可要多照顧姐姐呀!”

梁望風當然不會忘恩負義。

“砰”,群藝館辦公室的門被踢開了。

“陸羽南,你倒好自在喲!”

群藝館是集體辦公。據說是為了提高什麼透明度。辦公室除了陸、蕭,還有館長,主任,美術組幾個同誌。大家正各自為戰,伏案揮毫,突然闖入這麼一位醉漢,不禁頓時目瞪口呆。

羽南和黎明的事已經在館裏盡人皆知。不知藝術家們對這類在別的單位早己是滿城風雨,天翻地覆的桃色事件是理解呀支持呀默許呀讚同呀或者是司空見慣而不以為然,還是陸蕭的行動從不同程度反應了他們的心聲,而認可或默默慫恿;還是由於越來越濃的政治空氣使得他們越來越忙而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犯了自由主義,反正人們對陸蕭之事都閉口不談。這會兒,卻禁不住議論幾句:

“來戲了!”

樹欲靜而風不止呀!

“瞧他那德性!”

陸羽南站起來:

“鳳弟呀,有什麼事嘛?大家都在辦公。”他清楚這個內弟,不想和他多說。

“放屁,誰是你的鳳弟!你把我姐姐折磨得死去活來,可曾想到我是你的鳳弟?我他媽瞎了眼啦,讓姐姐嫁給你這麼個陳士美,偽君子,流氓——大亨!”他指著羽南鼻尖,“你他媽小子表麵看起來風度翩翩,文質彬彬,還寫詩呀做曲呀唱歌呀彈琴呀,一付正人君子的樣子。骨子裏卻他媽壞得透頂,流膿,冒水!滿嘴裏他媽仁義道德,精神文明,一肚子男盜女娼!你比他媽鍾偽順還鍾偽順!比流氓還流氓,比大亨還大亨!我恨不能用狼牙銬將你……!”

他酒氣熏熏,越說越急,越說嗓門越大。額頭的疤閃著油亮的光,血紅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嘴裏噴著酒氣。說著說著,他一步竄過去,一把揪住羽南的領子。“你還他媽西服革履,人模狗樣的!我把你這個……!”

他掄起手臂……

“住手!太不——象話了!”

蕭黎明聽羽南說起過他這個內弟。可她認為,好歹念過幾年警校……誰知他……他一進門,她就看出有點不對勁。她忍耐著,大人不把小人怪。何況自己和羽南……越聽越不象話,簡直不堪入耳!這不光是對羽南的汙辱,更是對他們聖潔關係的褻瀆,對她純真少女之情的蹂躪,對她人格的踐踏。她終於忍無可忍,拍案而起,挺身而出。

“唔,看來,你就是蕭黎明了?蕭小姐,大學生,大美人,作曲家,演奏家!你是第三者插足!好端端的家庭要被你弄散,這就是你一個藝術家的情操、道德、良心?你這個娼盜,壞……”

“女人”,尚未出口,臉上早挨了重重的一巴掌,蕭黎明將披肩發往後一甩,挺立在望風麵前。胸脯急劇起伏著,嘴唇顫粟著,臉色內紅變黃,由黃變白,聲音又高又亮:

“好一個警官,糾察隊長!今天我算長了見識。我是蕭黎明,大學生,也可以如你所說是什麼第三者。我長得美不美且不說,但我愛美,我追求美好的愛情,為了實現它我寧願獻出一切。我愛羽南。這是我的權力。起初,我不知道他有妻室。後來,我猶豫過,動搖過,但我不後悔。婚姻不等於愛情,更不能成為愛情的羈絆。這老生常談的道理你也應該懂得。你可以指責我不道德,可你竟然罵我……這是一個警官嘴裏噴出來的麼?今天,你要當眾說明白,我怎麼娼,怎麼盜?你說不出來,我要告你誣陷!”

蕭黎明象瘋了一般撲向梁望風。

他囁嚅著向後躲閃。

羽南、館長還有幾個人趕一忙上前將他們拉開。

羽南強行將黎明按到椅子上。

“好哇!光天化日之下,男……”他臨來時在“香港發廊”那個南方小姐的閨房裏一邊和女老板調情,一邊多灌了幾兩“綿竹”。他走到門口又折回去接著麗娜小姐上上下下親了個夠,然後拍拍臉蛋叫她“等著我。”這會兒,被黎明一巴掌將酒打醒了一半。他知道再鬧下去……況且,他還有“任務”,他話鋒一轉。“他媽隻要老予還在公安局,我看那個……敢踏進我姐姐的家門!”

說罷,他拍拍腰間,旋風一般衝下樓去。

黎明大哭著奔上樓梯。

羽南略一躊躕,跟著上樓。

竟然響起一聲驚雷。

“桃源市裏無桃園嘍!”

是誰突兀地冒出這麼一句半通不通的文明詞。

蕭金祺可謂用心良苦。

中學語文教師這職業,使得他精今博古,洞諧世事。他講課,書法,做文章在全市皆首屈一指。近三十年教齡使得他遍布桃李。弟子有的已升到市領導地位。他依然一個教書匠。歲月的流雲將他兼善天下的宏願磨失殆盡,但他還不願獨善其身。他將未竟的理想寄托在愛女身上。

黎明是他的獨生女子。他視若掌上明珠。低下的地位使他深知要想出人頭地,除了自身才華出眾,還須朝中有人。黎明出脫得美麗大方,他竊喜,欣慰。她畢業時他本來正走動著為她在市府謀一位置,她卻去了群藝館!那能成什麼氣候!他懊惱,沮喪,而女兒倒歡天喜地的。他在弟子中間悄悄尋覓著。終於,他尋到了一位乘龍快婿的最佳人選。一天,他將買好的電影票交到兩個人手裏,自己坐在後排,準備“看戲”。

電影快開演了。

女兒坐到位置上。另一個青年也走了過來。

“你是……林庭長吧?”

“林梓童。在民事審判庭工作。上學那會兒,我常去蕭教師那兒。”年青入很謙恭地說。

我父親常說起你。誇你文才好,口才好。果然,你都做到庭長了。她不無挪揄地。

“嗨,有苦難言呐。在錯綜複雜的案件麵前,我常常覺得束手無策。尤其許多案子根本不能按正常的法律條款進行判決。八麵來風,弄得我一籌莫展。我能力不大,總覺得窮予應付。我又不善於應付。”

“青雲直上嗬。好好幹吧,你各方麵都……”

林梓童的爸爸是市政府主管政法的副市長。樹大根深。

“你不理解我。我完全靠個人努力……”梓童現出很苦惱的樣子。

“哎呀,林庭長可真是不善於應付……”

“小明,你真——不理解我。你到法庭裏了解一下,我……”

“哈哈哈哈,你緊張什麼?我又不是私人偵探,有什麼必要去了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