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市群藝館禮堂裏座無虛席。由於上演的是本市流傳的民間故事,又是市評劇團演出,最重要的恐怕還是由本市那樣兩個人物編導,所以,不用組織,人到得格外齊。人們與其說要欣賞市劇團的演出,還不如說是為了看一看那兩個風流人物。
陸羽南和蕭黎明是在快開演的時刻到的場。他們坐在同事們中間,神情嚴峻。他們期待著演出的成功。
“人們都在看我們?”黎明說。
“你害怕了?”
“我才不管它呢!身正影自直。”
“這不結了。哎,”他捅捅她,“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什麼?”
“我們的議案通過了。”
“在哪兒?”
“在母親那。起初,我以為母親會罵我的。誰知,她卻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在一個戲班裏,一個俊俏的小生和一個美麗的姑娘相愛了。他們走村串巷,為人們的喜慶事帶去幸福和歡樂。後來,姑娘的爸爸知道了,說啥也不讓姑娘再唱戲。小夥子偷偷和姑娘在桃花橋下相會,姑娘的父親叫了一班人將小夥子打了……小夥子一氣之下跑去五台山當了和尚。那姑娘違心地嫁給了一個並不愛的男人……”
“後來,便生下了你?”她說。
“你真聰明!可有一點,母親叫我們將來把家搬到城裏來住。父親還是不同意。”
“真該謝謝她老人家嗬!我一定象親閨女一樣侍奉老人。”
“母親還囑咐我,要和小雲好離好散。說她是個好閨女,好媳婦。她還拿出枚銀元,說要打兩付戒指。一枚給你,一枚給望雲。”
“可憐天下父母心呐。看戲吧。”
她拿著他的手,搖了搖。
……舞台上,雪梅和士貞在門房的牽引下正在桃園相會。雪梅說:“桃核爛在土裏,長出來還是桃樹。”士貞道:“柳枝插在地上,發出芽來還會長成柳樹。”“我非你不嫁!”
“我非你不娶!”“雪梅!”“士貞!”兩人手拉著手,四目對視著……
幕閉了。
“這個女演員,演得不錯。比排練時好多了。”黎明說。
“這叫入戲。女演員戀愛也有挫折。她和對象吹了以後那男的竟於她下班時攔截住她而毆打。她住了段醫院,排練時剛剛恢複。她是在表演自己。”羽南停了一下,見觀眾們正喊喊喳喳地議論劇情。“人,有時都是在表演自己。就看你是否動情。你若真動情,還是真能打動觀眾。”
“我們也會打動觀眾的。你母親不是已經被打動了麼?其它人也會被打動的。”她有點動情,被他的話,被他們編導的戲,打動了。
戲演到最後一場。雪梅趁家中混亂悄悄溜出家門,獨立一人在漫天風雪中奔跑。隻是演員演小腳女人不大象,樣子有點滑稽。但沒人笑。
“觀眾入戲了。”她捅捅他。
“無情未必真豪傑嘛。”他蠻自信地。
“那你是憐子如何不丈夫了?”她揶揄道。
“我愛人。愛一切人。我認為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應該是純潔的,真誠的,友好的……”
“理論家!又來了!看戲。”
雪梅曆盡艱辛,奔到士貞家。士貞父親膽小怕事,將雪梅送到縣衙。縣令升堂,問清情由,連叫三聲好:“好一個剛直烈女!不貪榮華富貴,不懼富豪強壓,不怕傳統束縛,風雪夜奔,與情人結合。好、好、好!本縣願將你收為義女。意下如何?”
“謝義父。”
“不必。現在本縣主婚,將你嫁給李士貞。衙役們,抬出本縣官轎,將新郎新娘送到李家。讓他們締結良緣,完成花燭之喜吧!”
音樂聲中,白雪梅,李士貞雙雙乘轎在眾人簇擁下向前而去。
幕急落。
良久,人們才回過神來。觀眾席上爆發出長久的熱烈掌聲。
人們驚喜,讚歎,雀躍,歡呼:
“白雪梅!”
“李士貞!”
“李士貞!白雪梅!”……
人們的目光在急切地尋找著,尋找著那曾經被他們譏諷、冷落、挖苦、揶揄的兩個青年人。
A
送情郎送至在小橋以南,
小橋的兩邊都是桃花園。
情郎哥你可把這桃花女來戀,
你不戀桃花女可戀這桃花灣?
——《送情郎》小調
當兵三年,老母豬賽貂蟬。可陸羽南複員回到風光秀麗的桃花灣,麵對著如花似玉的姑娘,愣是來不了情緒。最後,還是堅決地和那個自小定下的姑娘“拜拜”了。
談判回來,哼著《送情郎》,騎著車子,飛也似衝下玉帶般的桃花橋。
“當”在橋盡頭,他將一個沿河而來的姑娘撞倒在地。
“你這人,長眼出氣呀?”
姑娘爬起來,扶著車子。
“我,光顧高興了,又是下坡……請你……”
“把人家撞倒了你還高興!高興個啥!”。
“心上的石頭搬開了,還能不高興?”
“你們,了了?”姑娘眼睛裏閃過一道亮光,認起真來。
“你怎麼知道?”
“俺怎麼不知道?滿灣的人全知道了,俺還能不知道!”
她嗔怪地。
“你是……”
“你不認得俺?上學那會兒你比俺高兩年級。俺可忘不了你這個作曲家喲!咯咯咯咯。”
“你是桃花妹妹?文藝隊裏的金嗓子?我那《三月裏來桃花開》還是你唱紅的。沒想到,你長成大閨女了!真……”
他嘖嘖著。
“真什麼?”
他盯了她一眼,一抹紅雲正燒上桃腮。她將小辮往後一甩,偏著頭,杏眼睜得黑亮。
“真……認不出你了!”
“女大十八變麼,”她撒嬌般地。
“那你變成桃花女了?”
她細高挑身段,胸脯鼓繃繃的,象揣著兩隻大桃子。腰身柔軟,臀部渾圓。烏油油的頭發遮住半邊臉,宛若桃上的綠葉。他看得呆了。
“總算沒變成鞋底片吧!哈哈哈。”她仰起脖大笑起來,眼睛擠出晶瑩的淚珠。
他被她的笑聲喚醒了記憶:“對了,小時候,玩娶媳婦,我還馱著你繞炕轉哩!”
“是啊是啊,那次,俺掉進桃花河,還是你救起來的哩。”“對呀!你弄得滿臉滿屁股泥……一晃都十幾年了。你出息成個大姑娘了。哎。剛才,碰壞了沒有?”他關切地走過去拍著她身上的土,一股清香沁入肺腑。他感到她腿的彈性,手又縮了回來。
“俺又不是玻璃杯兒,那麼不經磕碰呀?羽南哥,你打算怎麼辦?”
“慢慢尋找吧。大幹世界,芸芸眾生,總會找到誌同道合的。”
“噢……她輕輕歎了一口氣,白了他一眼。”那你就慢慢尋找吧。“她不情願地偏腿上車,”可不要當麵錯過呀?當麵錯過?
陸羽南禁閉了多年的心室被她的話開放搞活了。他囁嚅著,念叨著,盯住她飄逸的身影,直到消失在桃花盛開的樹林裏。
陸羽南從一片綠的禁錮中紮進了一點紅。桃花姑娘很快占據了他青春勃勃的心。在鄉文化站,家鄉淳樸的風情,如畫美景,姑娘火一般愛情,激起他強烈的創作欲望。他文思泉湧,馬不停蹄,作詞、譜曲、修改,試唱,排練……終於在全市文節調演時,他作詞作曲並電子琴伴奏桃花姑娘演唱的《送情郎》,獲得了巨大成功……
演出歸來,他們順著桃花河慢慢踱著。他將手臂搭著她柔滑的肩頭,她攥著他的手,來到桃林深處。月色朦朧,萬物俱寂。夜霧濃濃的包圍著他們。他倚在桃樹上,她坐著他的腿,微閉著眼睛。
“桃花,”
“嗯。”
“你愛我嗎?”
“愛。”她用力攥了一下他的手。
“愛我什麼?”
“整個的愛。你呢?”
“我愛你的整個兒!”
“你真壞!真壞!”
“叫你說!叫你說!”他擱肢著她,將嘴送到她唇邊。她左右躲閃,漸漸,將頭偏向一邊,不動了。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白暫的臉龐,抬頭望了一眼天邊的明月。然後,將唇和她嬌嫩的嘴唇吻在一起。仿佛那是一朵初綻的桃花……
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他急急火火地從省城趕到家。……,桃花躺在床上,麵色蒼白,臉上肌肉痛苦地抽搐著。他輕輕地在她耳邊呼喚:
“桃花……桃花……”
她從遙遠的世界醒來了,微張著美麗的眼睛,臉上浮現出艱難的笑容:
“你不是去學習了嗎?你去吧,你有才華,有事業,要……堅持到底呀……”
蕭黎明大學畢業,分在市群藝館做了一名音樂輔導教師。一個幸運兒,時代的寵兒。生活總向著她微笑。從小,她聰穎好學,在父親指導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在校一直品學兼優。她很輕易地考取了師範。本應去教書的。可能因了她一付歌喉,也許是因為她將幾首愛情詩配上五錢譜寄給一家歌曲編輯部,還真的發表了。甚至冠於什麼“新秀”。
這樣,分在群藝館便也算堂而皇之地順理成章了。
她有音樂天賦。有人唱歌由於痛苦,而她唱歌寫歌全是由於幸福。生活美得心裏裝不下了,不表達出來就憋悶,壓抑。她創作的歌曲一味地抒情。春季,她穿一套銀灰色西服,白襯衣,黑領帶。挺拔的乳房,修長的雙腿,高跟的皮鞋,輕盈的步伐,使她美得典雅而莊麗。她騎輛乳白色坤車,翩翩風度勾走了多少癡心情郎的魂魄。幾個有相當身份人物的公子在她身旁追逐,都一概被嗤之以鼻。一次,她被逼急了,竟將幾位情種請到輔導室進行考試。題目是演奏一段貝多菲《第四樂章》。哎唷,姑奶奶!新星們雖然也在小市的舞廳裏摟著小妞死去活來地跳過兩回砰砰嚓,哪個曉得貝多菲為何物呀!別說“第四樂章”,連他媽第一樂章還沒拜讀哩。
隻好告退。
“桃源市的男人實在太少了!”
有人問對市區青年的看法,她回答是:“市場疲軟。”
她在市區如同天馬行空,飄然而來,飄然而去。隻有到了辦公桌前,她才屏息靜氣,出神入化地寫呀,哼呀,哼呀、寫呀……然後,把筆一甩,衝上四樓陽台,望著西天火紅的雲霞,慢慢梳理著齊到腰際的瀑布流雲,一邊輕輕哼著什麼海邊的阿狄麗亞。
走火入魔。
她叫梁望雲,家住梨花灣。父親早歿,母親癱在炕上。為照顧母親和弟弟讀書,她小學三年級便輟學。小弟中專畢業,母親去世。她忙完了喪事便開始籌備弟弟的婚事。直到侄兒會喊“姑姑”了。她才在弟媳的催促下,慮及婚事。
陸羽南為了小陶曾發誓永遠不再娶。可生活常常扭轉一個人的意誌。同樣是為了小陶,他不得不再尋一個妻子。
歲月的流失洗去了昔日的色彩。一個孩子的爸爸找到一位賢淑的大姑娘,他還能說什麼呢?據說國外有人做過個實驗,將一群大學生擱到一所空室。起初,他們起勁地議論著愛情……沒出幾天,那個最切實際的話題便毫不客氣地“粘”住了他們。有的甚至大叫,我不要愛情,我要麵包!
羽南和望雲見麵時隻說了一句話,便娶了她做妻子。
“我有一個孩子?”
“結了婚孩子就是咱倆的。”
燈下她嚓嚓嚓蹬著縫紉機。他在寫字台前寫著曲子。一會兒,她停下來,攏了攏垂到額前的頭發“聽說,陶兒他媽,是個會唱歌的俊媳婦?”
“嗯……”他看了一眼她嬌小的身影,道。
“俺比她……可差遠了?”
她眈眈地。
“你……也很好……”
看他不再說話,她走過去,為孩子壓好被窩,為他披上衣服。然後,說:
“俺,又惹你傷心了?”
“沒有。”他握住她的手。“回憶也是幸福的。桃花是桃花命。花開了,結果了,就謝了,順河水漂走了,……永不再回來了……”他將望雲攬在懷裏,她輕輕為他抹去垂在腮邊的淚水。
“這部曲子,桃花在就好嘍……”
他心裏想。而望雲,卻不能幫他什麼。她不懂,她太忙了嗬。他不能要求每個女人都是音樂家。而她所要求的又那麼少得令人可憐……
“小陶醒了。你去睡吧?啊?”
她輕聲說。
“不,還是你陪他吧。我還沒改完……”
她於是便陪小陶睡下。
陸羽南一覺醒來,聽見縫紉機又在嚓嚓響著。他心熱了,爬起來,走到望雲身旁:
“夜深了,睡吧,啊?”
沒事兒,慣了。看人家鄰居,都成萬元戶了。……,她喃喃著,揉著發紅的眼睛。走到床邊,鑽進被窩。
“咱,再要個孩子吧?”
“不。咱有陶兒,就夠了。”
可他畢竟不是……,
俺親娘一樣待他,俺不信,他能不象兒子一樣待俺?
人心都是肉長的。
他緊緊地箍著她嬌小的身體。
“媽媽,媽媽!”
“乖乖,媽在這兒!”望雲摟過孩子。
陸羽南的腦海裏浮出孩子另一個媽媽的笑容,不由深深歎了口氣。
蕭黎明在八十年代末期的桃春三月,終於覓到了她的“白馬王子”。
他就坐在她的麵前。一米八〇的身材使他具有騎士般風度,他舉止瀟灑,學識淵博,談吐文雅,頗有音樂和文學造詣。他不光知道貝多菲,莫紮特,柴可夫斯基,還知道托爾斯泰,司湯達,弗洛伊德……作詩、作詞、譜曲,演奏,歌唱……尤其是他一曲終了,十個手指優雅地向上一揚,停在空中。頭發“唰”地向後一甩,那風采,那神韻,那陽剛之美……
真不知道生活原來把他遺忘在哪個角落裏。反正不是出土文物,不是外星來人。他就坐在她辦公桌對麵,活生生的,笑吟吟的,和她對著臉兒……
她心旌搖蕩了。
郎才女貌,郎貌女才……若是和他共同譜寫人生的華美樂章,那該多麼羅曼締克,多麼富有詩意,多麼幸福呀!她不由泛起兩朵紅雲。悄悄拿出鴨蛋鏡照了照,傻妞兒!她莞爾一笑,輕輕將披肩發往後掠了掠,拿出一篇待譜的歌詞。
“哎,小羽,”
“我說過了,我叫羽南。而且比你大。起碼……”
他極認真地。
“叫小羽多好呀。美麗純潔的羽毛。展翅欲飛的樣子。多來情緒,多有音樂感……”
“生活不是詩。”
“我們應當象詩一樣生活。”
“文理不通。”
“少見多怪。”
羽南苦笑了。生活對有人的來說確實是詩。可他不行。他活得太累了。他搖著頭,不再說話。
他覺得一雙鳳眼正盯著,他有點難為情地抬起頭。他猛的發現,對麵那張臉酷似一個人。一個他深深愛過的人。桃花!她多象當年的桃花呀!那笑,那聲音,那眼神。隻不過她是披肩發,而桃花是兩條委屈的小辮。若是活到現在,他一定幫她弄成這流雲瀑布,使她和這位小姐一樣高貴、華麗。
仿佛一口仙氣將桃花吹醒了。仿佛桃花從桃林回轉來,走到對麵,坐到麵前了。
“桃花……”
“我叫黎明。”
“對對……”
“你說,我長得象桃花?”
“嗯。”
“那你以後就叫我桃花吧?”
“不不,你象桃花,但不是桃花。”
“哈哈哈哈,人怎麼能是桃花呢!這文理可通?”
“哦,你是對的。可桃花是人,你不知道……”
桃花是誰?他的她?可她從來沒來找過他。這個……羽毛!
“小羽,今晚電影,看去吧?”
她流光溢彩的,從樓上“香巢”飛下來。
“什麼片?”
“女明星的羅曼史》。”
“什麼?蕭黎明的羅曼史?”
“我的羅曼史剛剛揭開了第一頁。還等著你來寫哩?”
“怪了。我怎麼好寫你的羅曼史?”
“你和我共同寫不好嗎?”
她來了個突然襲擊。人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說出來的話最能反映真心。
“哦,這個……”
“人家費好大勁才搞到的票嘛。不看,多對不起人家呀?”她拉住車把,身子搖晃著。
“你……這個小妹妹呀!”
“我小麼?別看個子比你小,年齡可比你小不了多少呀!”
“好好好,你這大姐姐,好不好?我還要回家,家裏還有老婆孩子。不象你,孤身一人,無牽無掛。對不起,黎明小姐,明天拜拜。”
他騎上車子,走了。
一句話,使“天馬”回到陸地。他……有妻室,還有孩子!他是怎麼搞得嘛!那他為什麼還對我?……對了,他喜歡我。他經常盯著我看。他喜歡歌曲,他肯定痛苦。他有時緊鎖眉頭,家庭生活肯定不幸福。一個農村姑娘怎能滿足他高深層次的需求?當然會痛苦。而自己……哎喲!我這成什麼了?人家幸福與否,與你何幹?你能讓他幸福嗎?他那麼那麼那麼有才華,有風度,確是自己愛人的最佳人選。可他有……
她上班無精打彩。他與她討論歌曲,他愛答不理。她茶飯不香,衣冠不整,神思恍惚。她有意疏遠他,詛咒他,罵上帝不公,罵他出現太遲。試了一段,卻不行。一天不見,她就象丟了魂。不跟他說句話,就象做菜忘了擱鹽。隻要他一出現,她眼前頓時大放光明。她靈感一個接著一個,稿子出來得又快又好。一試唱,準行。可他一走,她就象一把鬆了弦的大提琴,再也拉不出什麼調來了。
現在是精神疲軟了。
他下班後,她一個人弛盯著他的坐椅。有幾次自己坐在上麵,久久不願離開……
B
送情郎送至在小橋以西,
情郎哥情小妹來到桃園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