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沉下去了,摸出一枝煙。
“打牌,玩麻將?我真不知道你這十來年怎麼熬過來的!我就是明知故問!——我是在敲你的警鍾——中華民族到了最危急的時候了!我的好哥哥!”她看著坑坑窪窪的地板,黑乎乎的牆壁,跺著腳,叫了起來。
“有那麼嚴重嗎?小明?”
他劃燃火架,眼睛盯著正牆上一張維納斯肖像。畫像鑲在一個框子裏,顯然出自主人手筆。
“我告訴你說,這回你可再不能萎萎縮縮的了。——明華要回來啦!”
“什麼?”
他一震,火燃到了臉上。他慌的去揉,煙卻掉了。麗明幫他撿起來,放到桌上,嗔白著他道:
“告訴你,人家可不喜歡男人抽煙!”
“哦,你是說明華要來看你?她不常來麼?”
他下意識地又去摸煙,手在半路停下了。隨意地整理著桌上一疊疊厚厚的書籍和作業本。
“虛偽!”
“什麼?”
你虛偽!
“你是說,她要來實習?”
“明知故問!”
他訕訕地搓搓手,又搖著頭。
“哥,我給你說,這回,你可要主動點!再那麼那麼的,我可不饒你!”
“那,哪能啊。哎,小明,執照辦得怎樣了?我這當哥的,幫不上你。心裏,有愧啊!”
他閃爍著轉了話題。
“那所長咬死不給辦。什麼鄉鎮企業要整頓呀,政策要收呀,做不了主啊,推屎拉尿的!”
麗明想起所長那勁頭,氣得渾身顫抖。
“哦,”他長長籲了一口氣。哎,明華可以幫幫你。
她爸爸過去是鄉鎮企業局的局長。
“哥,”她撲閃著大眼睛。“我總覺著,現在很多人,在盯著咱。咱家可能要起一番變化哩!”她又打量著這似乎可做舊巾國農村陳列館的房間。
“是啊,咱這個家,打父親過世,這麼多年了,在鎮裏不起個眼。好多人瞧不起咱。要改變這境況,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小明,”他的語氣加重了,眼睛直視著她。“我是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咳,我這一輩子……”
他搖頭歎息著,拿起筆來。
“你總說你這一輩子,你才三十多歲嘛!哥哥,抓住它吧。人,隻要敢於改變自己,結果就會大不相同。這不是你說的嗎?我要不是這麼想,也不會要辦廠了。看看兩旁高樓大廈的,我這心裏,總覺得憋悶。象那樓全壓在我心上。”
她盯著黑黝黝的牆壁。一隻碩大的蜘蛛在慢慢吐絲結網。房頂不時有塵土落下來,掉在他們肩頭。他為她拍了拍,說:
“小明,真難為了你。我總覺得對不起你。你隻差幾分,要不,也該大學畢業了。”
“我倒不那麼認為。”她將桌上的灰塵吹掉,拿起作業本抖了抖,又放回原處。“上不上大學,不要緊,關鍵是要對住自己嗬!我這會明白了,農村,更適台於我。”
妹妹長大了。這三年多歲歲月,生活所賦予她的,遠比她說出來的,要豐富得多。
五
俏媳婦看著蕭明華消失在大街拐角,衝著屋裏喊了一聲,“喂,你看好門啊,我出去一下?”不待胖子答腔,晃著白暮腳,旋到經委主任家。
主任的家畢竟最象主任的家。門首一對雄獅石雕,呲牙咧嘴,正衝大街。三層樓琉璃瓦蓋頂,兩間耳房瓷磚罩麵。堂屋布置得金碧輝煌,粟子色家具顯得威嚴莊重。北牆正中掛著一幅蒼雕古鬆圖。蒼雕回眸鳥瞰的神態栩栩如生,令人望而生畏。屋中央擺著一張紅漆楠木雕花方桌,幾個人圍桌而坐,正在緊張的雀戰。上首是主任老婆,然後依次是外甥女奐芝,兩個年歲略長的女人,全都紅撲撲的臉膛,喝醉了酒一般。旁邊站著姚大發,是縣城磚窯的老板,賈正興的盟兄弟。他是賈府常客,媳婦新喪,來得就更勤了。這時,他在做夢。仄著膀子站在奐芝身後,扶著椅背,指揮她發這發那。
牌桌上風雲變幻電閃雷鳴,絲毫沒有驚動沙發上的主人。他沉著鷹勾鼻子,超然局外地拿茶蓋輕輕刮著茶碗,慢慢呷茶。一縷香氣彌散開來,透著冷竣和嚴威。
俏媳婦一撩簾子跳了進來。
“小旋風啊?這鍋還剩一圈,你跟這位一堆做夢吧!”
奐芝衝她擠擠眼,又瞧瞧大發,笑了。
小旋風推了她一把:
“你才跟他做夢哩!”
小旋風朝沙發上望望,下邊的話沒說出來。
一陣竊竊的愜意的笑。
玉鳳,來,給嬸子這打棒吧?
主任老婆讓出半邊椅子,一邊伸出戴有金黃戒指的肥胖的手去碼牌,一邊將紅亮的煙嘴取下來,說。
小旋風順勢倚在她肩頭,說:
“還是我嬸子好啊。哎,奐芝,你們說,剛才,誰去我那燙頭發了?”
“去去去,上你那燙腦袋的一天三四十個,誰有功夫猜那個呀!發牌!”奐芝說。
“料你也猜不著。是蕭明華——回來啦!”
“啊!”
屋內的人全都輕輕叫了一聲。
奐芝手中的一張牌掉在了桌上。
賈主任停止了呷茶,眼中閃過一絲疹人的光亮,鼻孔裏輕輕哼了一聲。
“哪個呀?看把你們嚇的!”大發問。
“啊,是個念書的大學生。從我們鎮中考走的。”主任老婆輕描淡寫地。“回來就回來唄!還能吃了哪個?奐芝,該你了。”
奐芝隨便打出一張牌。
“砍兒,我和啦!”
下家推倒牌,叫了起來。
“哎喲!俺那七丙是成著連兒的!俺不算!”
“怎麼能不算哩?”
“嘿,一夢,兩夢!”
大發扳出一個六丙,一個八丙,悠悠地瞅著奐芝,開始從桌上拿餞。
“你別拿俺的,俺不算!”
奐芝護著錢,說。
賈主任猛地一拍沙發,站起來,欲說又止。
六
蕭明華是回來了。這一點,粱立先是感覺到的。
幾年來,他覺得仿佛有個影子伴隨著,繚繞在他用圍。一閉上限睛,那影子就會很清晰地顯現出來,耳際響著她的話語,“你記住,我還要回來的!”睜開眼睛,才知是幻覺,便輕輕歎一口氣。
他已經習慣於同那影子相伴交談。走在街上,便感覺有個影子在前而跳躍,不時回頭朝著他笑。走上講台,便覺有個影子坐在最後一排,眼睛微微斜睨著,托著腮聽他講課。講到得意處,她會給他一個會心的微笑……他邁著匆匆步履,走上二樓宿舍,朝走廊盡頭一望,才知那個影子確乎變成了影子,被一陣風拂到省城大學去了,整座大樓顯得空曠而寂寥。他在心底輕輕呼喚著她的名字,便有一個影子在眼前飄……
那是他的一個夢,一個美好然而難以變成現實的夢。
七
梁立先是在蕭明華剛來當打字員時和她認識的。
傍晚,悠揚的鍾聲在校園上空回蕩,結束了一天緊張功課的學生們紛紛朝校門湧去。粱立先站在高三(甲)班門口,看著人流漸漸散去,走到音樂教室,坐在風琴前,打開琴蓋,盯著琴譜。
校園裏漸漸安靜下來。
他的雙手撫著琴鍵,兩腳踏著踏板,輕輕彈了一段流行曲。然後,猛的一按白鍵,整個身子搖晃著,頭部隨著樂曲顫動起來。他甩了一下長發,激越昂揚的琴聲便嗡嗡地在教室回響。他凝視著對麵的黑板,熟練地滑動、跳躍著手指,琴聲又變得低沉而抑鬱了。
他是一個乞丐的兒子,被娘用半袋紅薯幹從一個討飯女人那裏換下來,連出生地也不知道。
他聰穎勤奮,升鎮中,他考了全鎮第一。老校長判卷回來,興奮地對學生們說,“咱鎮出了個狀元!”
主任(那時是革委會副主任)老婆相中了這個狀元,托人給外甥女提親。梁家三代獨傳,小門小戶,立先娘自是願意攀這門親威,很快達成協議。
高中畢業,他心底揣著艨朧的希冀,應征入伍。臨行,他才得與定下幾年的姑娘見了一麵。
奐芝已被造就得可以。綠軍裝,羊角辮,雄糾糾的,氣勢淩人。他看慣了女中學生的典雅文靜,不喜她這般子火藥昧,低了頭不說話。
“喝酒啊?”
她瞪著他,指著桌上的酒菜。
“我,昨天晚上喝多了。”
他囁嚅著,不敢看那雙火辣辣的眼睛。
坐裏碗上,你還坐裏鍋裏哩!
說罷,管自大笑起來。
他擰擰脖子,掉給她一個脊梁。
“喲,怎麼著?你這小外甥子還挺有架子哩!”
奐芝將鬥雞般的扁膀乍了起來,仿佛要啄他幾口。
他無言以對,他是那裏的姥姥家,“小外甥子”的地位使他很尷尬。他覺得跟她有些事情說不清楚。
緘默。
主任老婆踱了進來。她悠閑地舉著紅玻璃煙嘴,將濃濃的煙霧從焦黃的牙齒中噴出來,差點噴到他臉上。他自小對這種女人沒有好感。那麼胖,不幹活,整天打牌,還抽煙!
他側了側身。
她轉過去,煙嘴幾乎點著他額頭;
“大侄子,當了兵,可不能學那陳士美呀!俺小芝都等了你七八年啦!”
他更加惶然地向後縮著。
“諒你也不敢!……”
部隊是平等競爭的。農民子弟常常幹得很出色。幾年過去,他要提幹的消息傳到了家鄉。
奐芝立刻找到軍營,以未婚妻身份住進了招待所。立先死活不同意,推說部隊要拉練,將她打發回去。
恰在此時,立先的爹被割了“尾巴”,吊死在自家的醋房裏……立先提幹頓成泡影。
回到家鄉,他想著自己畢竟不同於一般農民,實在不忍心去學大寨。便在母親反複催促下,拎了兩瓶“白幹”,去拜見賈主任。
賈主任坐在太師椅上,腦門上閃著油光,他慢慢呷著茶,慢條斯理地說:
“是立先呀,多虧了你還來看我。”
“賈叔,我聽說鎮上還缺個民辦教師?”
“先不忙嘛。聽說你和奐芝……嗯?”
一道目光從茶碗後麵掃了過來,鞭子般抽在他身上。他感到一陣寒噤。但還是迎著鋒刃說,“我希望賈主任別把這兩件事扯在一起。”
“你希望?那你希望我怎麼答複你呀?嗯?”
他憤然而去。回到家裏,母親說:
“咳,咱這種人家,怎麼不還是在人家嘴裏求哈拉拉。奐芝也不壞,我看著長大的……”
他打起鋪蓋跟著民工上了修河工地。
奐芝隨後到了民工指揮部。
大紅結婚證書摔在辦公桌上,頭頭腦腦麵麵相覷。民工們以為他們在部隊早那個了,便為他騰了一間空房。
那一夜,他學會了抽煙。
高考恢複,他躍躍欲試。晚上回家開始複習。她奪他的筆,撕他的書,跳上桌子戳著他鼻梁;
“你考走了,讓我守活寡呀?做夢娶媳婦,想得倒美!”
“我好不容易盼來了機會,你就讓我……”
“呸!這輩子咱倆是一條繩上捆倆螞蚱,跑不了我,更蹦不了你!”
就在他萬念俱灰的時候,鎮裏通知他去中學教書。他似乎看到那雙躲在茶碗後麵的眼睛對著他微笑,“怎麼樣,年輕人……”
他真不想接受這份恩賜,似乎交換的籌碼太重了嗬!
老校長,那時已是鎮中的校長了,找到他,鼓勵他幹下去。望著老校長深邃的目光,他終於點了點頭。
在學校,他似乎有了新的期冀,他為此努力奮鬥。一次次轉正的機會翩翩而來,又姍姍而去,幸運的光環始終沒有降臨他頭上。期冀隨著太陽的升起在心底湧動,並成為一種動力使他努力工作。當太陽在雲海中沉落,期冀又隨著消沉。這種反複多了,象一隻碩鼠,齧咬著他疲憊的心。回到家裏,更是沒有一天寧靜。奐芝玩牌贏了,不管什麼時候,便要拉著他那個;輸了,就摔盆打碗,要不就蒙上被子睡大覺。
漸漸,他便隻有在課堂上,在學生會意的微笑中尋找寄托和安慰了。
他對生活失去了希望。
沒有希望的激動,自然沒有失望的痛苦。
他迷上了音樂,在樂曲中尋找著慰籍和解脫,躲避著人世紛爭。在人生大舞台的一隅,悄悄演奏著自己的心曲。
他幾乎變成了一具活著的木乃伊。
我還年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