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月亮河(1)(1 / 3)

蕭明華從公共汽車裏彈了出來。

她的乳白色的、鞋口那有一條月牙兒型大紅鑲邊的高跟皮鞋,剛剛一接觸柏油路麵,隨著喀嚓一聲響,仿佛接通了電源,周身立刻升起一種暖融融的感覺。這種感覺是在省城師範藝術係的大樓裏,在那些刻意追求所謂風度常常搞得失去了自己的男士中間,抑或在那些衣著入時從舞場上跑回宿舍即刻將鞋子甩掉仄在床鋪還在搖頭晃腦的女同胞中間,即使在久違的家中——那間門口貼著五線譜,室內掛著貝多芬、肖邦、奠紮特的小巢裏也絕無僅有的。

人,有時生活在感覺裏。它虛無漂渺,又無處不在。象藍天飄拂的雲朵無蹤無影。可它又能夠傾刻之間化作雨水,點點滴滴將你打濕,讓你感覺到它的存在。待要伸手抓住,它又從你手中溜走了。

蕭明華此時就被這感覺強烈地攫住了,電源接通的瞬間,幾乎失去了自己。

稍傾,她從最初的溫馨中回過神,掠了掠瓢逸的長發,向沉醉在暮色中的教學樓望了一眼,毫不猶豫地向相反的方向——月亮橋走去。

月亮橋,象一勾鐮月,飛跨清靜的月亮河水。又如一條紐帶,連結著南北兩個村鎮:柳家鎮和梁家鎮。

蕭明華佇立在橋頭,伸出纖細修長的手指,撫著玉石欄杆,朝來路望去。碩大的紅日垂掛在繹紅色的霞光裏。一片橫浮的彩雲,幾經繚繞,慢慢彌散在河中,將河水染得通紅。兩岸彎彎的垂柳,幾株樹冠栽進河裏。秋風拂起細細柳枝,在那裏攪弄出淺淺的漣漪。一片-片金黃的葉子,慢慢飄落下來,隨水漂了一段,隱沒了。

離這兒不遠的縣城,有她小小的並不寧靜的家。

想到家,她的嘴角不由浮出一縷淡淡的笑。

爸爸,這個年近六旬的老人,可能還在為女兒的畢業分配奔波。她似乎看到了老人疲憊的身影和憔悴的麵容。額前的皺紋可能又深刻了許多,高高的額骨會更加突出,凹陷的腮更加凹陷,向後掠去的背頭可能又增加了幾縷銀絲吧?爸爸,原諒女兒不孝了。如果在畢業實習中違悖了您老人家的意願便是不孝,也隻好如此了。何況,分在梁家鎮中學是可以更多更好地照顧您老人家嗎?

哦,風燭殘年的老人!她望著西墜的夕陽,似乎隱隱觸到了一絲痛楚。

她掠了掠鬢發,露出了一張白皙而堅毅的臉。

媽媽呢,這個善良而孱弱的女人,又會怎樣看待女兒的抉擇?

媽媽是疼愛她這個獨生女兒的。小時候有一次去省城玩,回到半路,她突然想起水中那對對並遊的鴛鴦,便哭著要爸爸將車開回去。媽媽拿出糖塊哄著,眼睛卻瞟著爸爸。是她又纏著爸爸。許是爸爸還要趕回去處理公務吧,他冒火了,“再鬧?再鬧我就……!”爸爸揚起巴掌。“就鬧,就鬧!就要再回去看一回嘛!”她跳著腳地哭起來,終於,車又拐了回去。

爸爸是媽媽的上帝。

她這個大山褶皺裏普通農民的女兒,能夠嫁給一個縣城的大幹部,跟著來到平原,過著不愁衣食的生活,當然要感恩戴德地將他奉為上帝了。優裕的生活,使她保養得白白胖胖。可她覺得媽媽並不幸福,或者媽媽沒有幸福的感覺。每日,爸爸下班回家,她就悄沒聲息地擺好飯菜。爸爸來客了,她又悄沒聲息地端出瓜子,糖果,香煙,然後,默默地在一旁呆坐。爸爸上班走了,她又開始整理房間,一遍一遍將紅亮的家具擦得更加紅亮。然後,坐在床頭織毛衣。變換著花樣地織。自己直到上大學臨走時都將穿著媽媽織的式樣獨特的毛衣感到自豪。後來,那感覺漸漸溜走了。再後來,競至一看到媽媽織的毛衣,心底就湧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惆悵。

爸爸是愛媽媽的。媽媽在縣城無論從哪個方麵講,享受的都應該說是一流的生活。可是媽媽並不幸福,如果幸福不單單是指物質生活。

媽媽的生活為什麼不能象她織的毛衣那樣,經常變換一下方式呢?每逢提起這個問題,媽媽總是搖搖頭,指指看文件的爸爸,浮起一種木然的笑。

媽媽喲!

難道我也會同媽媽一樣嗎?

想到這裏,她望著夕陽,微微笑了笑,推了推頭發,走下月亮橋。

梁家鎮是遠近聞名的服裝之鄉。

如果把坪城看作整個國家的縮影,那麼,梁家鎮毫無疑問便是深圳了。村鎮象個巨大的“幹”字,一條南北大道,兩條東西大街,是它單純而古樸的框架。路旁全是新建的小樓。富麗堂皇的門樓,掛著各式各樣的廠標:平原服裝廠,正興服裝廠,飛天服裝公司……櫛次鱗比,令人目不暇接。昔日箍著白毛巾的泥腿子大都搖身一變成了腰纏萬貫的廠長經理大老板,植棉姑娘也大都進了工廠成了令人豔羨的工人。

一座新型的村鎮正在崛起。

蕭明華走進了南北大街。

一縷縷淡藍色炊煙,在街頭巷尾飄曳,彌散著一股香馥的氣息。幾家工廠前的蓮花吊燈,在霧汽裏散射著光芒,宛如過年時節紅色的燈籠。三三兩兩的姑娘從廠門裏駛出來,個個衣箸時髦,馬上又有一群一群更加鮮亮華麗的女工湧進去。相逢時響起一串串脆亮的鈴聲和歡樂的笑聲。她們是多麼自由自在嗬!象小鳥飛向暖暖的巢。幾個外地商客挎著沉甸甸的提包,步態優閑地踱向旅館。農民吆著騾馬從大街上穿過,趟起一簇一簇灰土,鞭聲似乎不是那麼晌。誰家的媳婦在喊著孩子的名字,幾個玩耍的兒童在追逐,三兩隻黃狗在亂吠。哦,這就是梁家鎮,我的第二故鄉!你的女兒又回來了。

她在心裏叫著,那種感覺更加強烈了。

她將乳白色月牙型坤包拎在手裏,走到一家“月亮發廊”門前,停下來,偏著頭,欣賞那幾個遒勁的大字。

她朝著那幾個字笑笑,微微點點頭,胸中漾起一股暖意。

“小姐,要做頭發嗎?”

門口探出一顆俏媳婦的頭,殷殷笑著,伸手往裏讓。

她輕輕頜首,篤篤地跨上水泥石階。

“是蕭明華!”

“那個好彈琴的姑娘!”

“她跟梁老師……”

一群女工在背後嘰嘰喳喳。她扭了扭脖頸,她們嬉笑著,跑了。有一隻狗跟了她一段,被她踢開了,她搖了搖頭,走進屋。

俏媳婦晃著白薯腳,旋進後門。蕭明華似乎聽到她咕噥了一聲“奐芝”什麼的,一個胖男人搖搖晃晃踱了出來。拿條毛巾揩著手,衝她打招呼:

“是蕭小姐呀?你回來啦?給你做發型,可是我這小店的榮幸呀。快,快請坐?”

他拿毛巾抹了抹皮轉椅,做了個請的手勢。說:“請問蕭姑娘,做個什麼式兒呀?聽說你去念什麼藝術係啦,大學生啊!你這麼漂亮的頭發,我還沒把握弄好呢!”

他殷勤地笑著,讓著,又把雙手在白布圍裙上擦了擦。

蕭明華盯著那灰濛濛的圍裙,厭惡地蹙了蹙眉毛,轉身坐在椅上頭發往後一甩,淡淡地說:

“其它地方都不要動。隻是把這個劉海燙個卷兒就行了。斜斜的一個卷兒!”

她在明亮的額前劃了個弧。

“好好,斜斜的一個卷兒!”胖子低頭哈腰地。“其實,你要來個大波浪,那才棒哩!保準超過大歌星安冬兒!”

“我不喜歡什麼安東安西的!你隻按我說的去做好了。”

她對他的恭維感到討厭,又蹙了蹙眉頭。

胖子又是一串好好好。然後,晃到桌前,按了一下錄音機。說:

“蕭小姐喜歡音樂,你聽聽這個……”

房間裏響起一個女中音:

從來不怨命運之錯,

不怕旅途多坎坷。

向著那夢中的地方去,

……

“蕭姑娘這次回來,是長住啊,還是……”

電吹風在她腦袋上嗚嗚吹著,他將一隻帶刺的梳子卷起她的額發,偏著頭,說。

“長住。”

“聽說你學的是藝術,這鎮裏……”

她擺了擺手,示意她要欣賞歌曲了。

我不怕旅途孤單寂寞,

隻要你也想念我……

她微微閉上了眼睛。

命運,命運是什麼?她放棄了留在省城的機會,違悖了爸爸的意願,堅持來到這平原小鎮,也是因了命運?

這個曾經那麼熟悉正在變得陌生了的小鎮,似乎有意和她保持某種距離,或者就是一種……排斥,這,是她一走進鎮裏,看到飄拂著的黃布條條紅布尖尖和聽到那一兩聲狗叫時,就隱約感覺到了的。剛才那女工和這胖老板的話,使這種感覺更加清晰了。

她的唇角隱隱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

她向鏡裏瞥了一眼,胖老板正把發梢往梳子上卷。

“好了!”她叫道。

“還有一個尖兒……”

“我就是要留個尖兒!”

她站起來,端詳了片刻,拂了拂那個卷兒,滿意地笑笑,掏出鈔票道:

“嗯,挺好。你的手藝比省城的理發師毫不遜色。”

“是麼?那你以後……常來啊?”胖子受寵若驚。

她點點頭,拎起書包挺挺胸脯踱出房間。

夜色完全降臨了這個小鎮。

她踱下台階,迎麵的風吹過些許涼意。街上變得靜諡。她看了看白色連衣裙,順手托了托發卷,走上大街。

高跟鞋又在篤篤地敲擊著柏油路麵。身後飄來歌聲:

我不怕旅途孤單寂寞,

隻要你也想念我。

她微微笑笑,似乎又找到了自己。

這是一座畸型發展的村鎮。

繁華麗喧鬧的樓區後麵,是貧民區。那些昔日蠻神氣蠻風光的教書匠呀,赤腳醫生呀,飼養員呀全被時代大潮晾到了岸上,無可奈何地隻有觀潮的份了。鎮子北頭是一排平房。無力建樓也要營造新居的鎮民集中在這兒,其房屋的氣勢,規模,裝潢都遜色多了。

也有夾在大樓中間的平房。毫無疑問,那是三等鎮民的陋室。

鎮子中間,靠“幹”字右邊北頭就有一這樣的建築。主人是鎮上中學的教師,叫粱立先。他麵龐清瘦,頭發梳理有致,目光明亮而深邃,身材顧長而單薄,微徽弓著點肩。看上去象個五四時期的知識分子。鎮裏有句老話,上身長,下身短,這人必定懶。他是這種身材,並不懶。鎮裏還有句話,當兵當小嘍,教學教大嘍。意思是當兵的勤快,教學的懶惰。他先當兵後教學。說小,他啥活都肯幹,裏裏外外一把手,女兒圓圓的尿布也是他洗;說大,他天文地理無所不曉,講三國,說水滸如數家珍。他會彈琴唱歌,頭痛腦熱根本不用請大夫,毛筆字寫得神了,鎮上的牌匾全出自他手筆。鎮裏的頭麵事,更少不了他。值滴酒不沾,卻能將事情辦得圓滿而體麵。鑲民都以能請他做主事感到榮耀,他更樂於為鄉親們幫忙。

貧寒的,生活,低卑的地位,教會了他怎樣做一個平民。歲月的雕刀在他尚泛著青春光澤的長方臉上,刻下了無情的痕記。青青胡茬,使他顯出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透露著成熟的男人美。

十年的教齡,使他桃李滿鎮。

他在鎮裏實在也算一個人物。

他似乎擁有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優越感,對了,是名望,其它人所不具備的名望。雖不似高樓那樣顯赫,卻又極不容易擁有。

他說,他有兩個得意學生。一個叫楊新龍,可惜他父親怕他遠走高飛,不得已去給人做設計師了;另一個就是蕭明華。若要從中再行遴選,佼佼者當然要屬後者。用他的話說,叫“楊新龍聰明,蕭明華是靈氣!”

有人戲謔,“蕭明華是女性。”

他淡淡笑笑,“我尊重事實。”

這麼個人物,卻有個極不相配的女人與之相配。十來年了,這對不相配的夫妻競也神奇地相配了過來。這對局外人來說,不能不說是個謎。

這是全鎮最古老的一所莊院。土坯牆,屋頂長著荒草。黝黑的瓦口,俯視著空闊的院落。幾件農具擱在牆角。院門是個豁口。西南角豬圈連著廁所。正房裏,立先娘和妹妹麗明住東廂三間,梁立先和妻子奐芝女兒圓圓住西廂三間。日子緊巴巴的。近午,梁立先正在紅漆方桌_上批改作文,妹妹喜孜孜走進來。

“什麼事這麼高必,營業執照批了下來?”

他停下筆,扔過把蒲扇。

三伏天,屋裏沒電扇,顯得異常悶熱。

麗明拿起扇,扇了兩下,又扔到土炕上。

“哥,她呢?”

她從不管奐芝叫嫂嫂。拗不過了,也隻是支晤了事。

“你不明知故問嗎?她什麼時候在過家?還不是長在她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