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明轉向立先:
“我說哥哥,你這當老師的,也不能光為明華開小灶,我到底還是你的妹妹嘛!抽空也得為我補習補習,要不然……”
麗明拿眼睛覷著明華。
“麗明,”立先叫了一聲,製止了她。然後看著餃子,“你們快吃吧,我回去晚了……”
“怕什麼?她呀,八成兒還在她姨那裏呢!你在床上躺了好幾天,她管過你嗎?棒子也不去收,象個過日子的樣嗎?”
一提起“她”,麗明又來氣了。
“明天,我去幫你們收棒子去。我挺喜歡幹活兒的!”明華本來沒什麼大病,躺了兩天,真的發起燒來。弄得他一家……原來他是大病剛好,又耽誤了他的時間,感到很過意不去。
“不,不,你病好了,就一心一意準備考試吧。”
立先趕忙製止了她。
麗明嗔怪地白了哥-眼:“他呀,還用你明天?今晚上非幹到天亮不可!”
“你讓梁老師回去吧,”
明華說。她真怕他們夫妻嘔氣,更不願他因自己而受委曲。
立先走了。
“唉,我這個哥哥呀,真是天底下第一個大好人。”麗明目送哥哥走出門去。說。“小時候,有一次,爹,媽去澆地了。哥哄著我玩。我不小心爬到菜窖去了,哥哥跟著跳了進去,抱著我才哭哩!哎,你別光聽,快吃呀?”
明華不願意告訴她已吃過了,就勉強吃了兩個,又聽她接下去:
“說起來,我還欠著哥哥一筆債哩。小時候,沒人看著我,是哥哥抱著我長大的。為這,耽誤了他一年上學。到他在部隊要提幹時,偏偏爹出了事。我常常想,要是哥哥早一年上學,早一年當兵,早一年要提幹,哥哥可能就不是今天的哥哥了。咳!”
麗明說完了,看著明華擱下筷子,又為她倒了杯水。明華說:
“你哥哥真是個好人嗬!我要能有個你這樣的哥哥,就好啦!”
“其實呀,哥哥現在待你比待我還好哩!整天誇你有靈氣,說你將來準能成大藝術家。哎,華姐,你將來真那個了,可千萬別忘了他呀!”
蕭明華深深點點頭。
“我想你也不是那人兒。我其實呀對考學沒多大勁。你看我們鎮上的小青年,折騰得多歡呐!”麗明話語中流露出羨慕和神往。“又是小洋樓,又是小汽車!將來我落了選,就去搞服裝。照樣有一番事業。”她碰了碰她,哎,等你畢了業,還回我們這兒來吧?看我不辦個服裝廠給你看看!
明華笑了:“看你說的!我還不一定考上,你也不一定考不上呀。是不是?”
兩個女孩子同時笑了起來。
十六
梁立先走下樓來。
幾個返校的教師在門口聚著侃大山。梁立先想退回去,已不能,便硬頭皮往外走。
“老梁,又為小蕭補課啦?”
小胡子攔住了他,語調中不無調侃。
“是啊,心尖子嘛!”
王曆史馬上附和。
“小心河東吼啊!那位大嫂可是個醋壇子呀!”小胡子語音剛落,人群裏爆發出一陣複雜的笑聲。
“喂,你們可不要瞎宣傳,壞了咱梁老師的好事啊!”
又是一陣那樣的笑聲。
梁立先搖搖頭,笑笑,走出門去。
幾顆腦袋馬上湊到一起,指指樓上,又指指立先的背影,詭秘地笑了起來。
“我看呀,人家梁老師沒那個意思。”一位歲數稍大的男教師說。
“沒那意思?”小胡子擰著脖子。“沒那意思他會那麼幫助一個女孩子呀?又是去文化館,又是跑省學院……”
“那是為了藝術!”
“算了吧!世界上根本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我就不信他梁立先是冷血動物?成天跟個大姑娘攪在一起,他會無動衷?”
“你呀,給你說什麼好呢!”
王曆史道:“我看呀,那位白衣麗人一走,這邊黃瓜菜就涼了。他們這一段呀,就成了感傷的羅曼史嘍!”
“走?走了還可以回來。”小胡子蠻有把握。
回來?那大學裏風流情種有的是,人家還會回來他?
“不信?”
“不信。”
“那就等著瞧。”
“問題是她是個第三者。這邊又半老四十的。”
“哼,第三者?沒見昨晚電視上三個大姑娘爭一個老頭子嗎?人家這叫感情!老先生,挑水的回頭,你過景(井)啦!”
十七
是的,她還要回來的。
在大學裏,她是有名的白衣麗人。她高雅的風度,外柔內剛的氣質,明淨而深沉的黑眼睛,在鋼琴旁瀟灑自如旁若無人的神態。她的作品閃爍出來的思想火花和靈氣,都那麼輕而易舉而又堅強有力地征服了她的同學,尤其是異性的情思。她收到的情書,連起來可當成一部長篇小說……可都不曾撼動她的心。她在一次自學開始前,將那些傑作裝進紙袋,寫上作者的名字,放在講桌上,讓他們去認領。結果,幾乎每個男生都拿回了自己厚厚的作品……
周末的舞會,她從不光顧。她一想到月亮河旁的黃土地上,有一個人,脊梁淌著汗珠,搖著牛鞭,一步一步將古老的黃土地犁開一條條深深的溝壑,然後,一粒一粒播下種子……她就感到,自己去那兒搖搖擺擺,無異於在犯罪!她似乎看到一張消瘦的麵孔,在對著她說,“明華,要努力嗬!”她便再也坐不下去,跑到練習室,借著淡淡的月光,演奏著他們的《命運狂想曲》。她彈著,思緒隨琴聲在飄動。如果他能擁有一架鋼琴,他該是一位多麼出色的演奏師啊!他培養了一批又一批學生,可他自己卻連個正式教師都不是。可能有人以此在要挾著他,可是捆綁能成夫妻嗎?他卻硬是那樣……他太善良了,也太軟弱了。他說過他要掙一掙,可他卻……他明明是喜歡自己的,卻硬要……命運對他太不公正了。上帝似乎將過多的苦難賜予了他,而對他的幸福卻吝嗇得如同老葛朗台之於金子。他竟然默默地承受下來,將全部身心投入他自認為崇高其實平而又平的事業。當他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中,等待他的是什麼呢?他連一個正常的人,一個正常的男人,一個正常的丈夫那點可憐的享受都得不到,連一口熱飯都吃不上,他將愛、將歡樂全部給了他的學生,自己卻在寂寞處悄悄品嚐著人生的苦酒。上帝嗬,為什麼這麼不公?
新生?他的新生是什麼?一旦腦際閃現這個問題,琴聲便會嘎然而止。他哪裏還有什麼新生!他在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她仿佛看到,無邊的黃土正一點一點將他埋沒!她不敢想象下去了。他還年輕啊!
在填寫畢業誌願時,她毫不猶豫地寫下了一行大字:梁家鎮中學。音樂教師。
十八
她曾經回來過。
烈日炎炎,她騎著自行車慢慢駛著。
她已化解了和爸爸的矛盾。她知道這是暫時的。更大的不可化解的矛盾還在後頭。可人不都生活在矛盾中嗎?
她來到那個熟悉的土牆豁口前。這就是他的家門了。她心裏一陣酸楚。一路上,她設想過種種情形。他可能在伏案疾書,假期裏他也不會消停的。可能在和圓圓玩耍,也可能在做飯。他大小也算個知識分子呀!她準備同他談談近期的收獲。她正在創作的《愛情交響曲》,更需要他的指點。隻有和他在一起,她才有靈感,才有激情,才文思泉湧,才感到輕鬆愉悅。她走進門去,獨獨沒有想到,他在豬圈裏!她定了定神,看清確實是他,她想象中那麼偉岸的他!
他隻穿了很短的一條褲衩,腰間箍著一條說不上顏色的汗巾(那在她家做抹布都不用),毛茸茸的腿上沾滿了粘乎乎的糞。天呐,那也叫鞋子1隻有前臉還算完整,整個腳跟裸在外邊,底兒已經快爛掉了。他用它一下一下將很長的鋼叉踩進糞裏,然後,弓著腰將它高高舉起來。他的整個身軀滴著無數條油亮的蚯蚓,頭上冒著騰騰熱氣。這就是他?她的眼窩一熱,豆大的淚珠滾了出來。
他抬頭時發現了她。
“啊?是明華?”
他驚喜地叫了起來,從圈中攀了上來。尷尬地搓蹉手,自我解嘲道:
“勞動創造了人嘛,不然,人類還在……”
她再也忍受不住,將書包擱到地下,轉身,朝門外跑去。
“明華,明華!”
他追了出來。
偏偏這時,奐芝她們散了局走出來。
“奐芝快看,那邊,那邊。”
小旋風指點著。
有幾隻狗在起勁地狂吠。
工人們,客戶們駐足觀看。
奐芝立刻撲了過去。
梁麗明回到家,抱著圓圓走進屋,打開書包:是一套小孩的裙子,一件男式襯衣。
十九
她又回來了。
她在發廊做完頭發,徑直來到梁家。
人,有時做事情往往帶有明顯的目的。但有時確乎弄不明白做那件事究竟為什麼。或許是許多目的摻雜在一起,或許根本就沒有目的。比如,有時你去拜訪某個朋友,走到半路忽然拐進另一家。進去後賓主都感到驚訝。其實,那正是你久想之處。
蕭明華從省城回來,應該首先去家中。如果,因了爸爸不同意她分在這裏又鬧了矛盾,那也應當回去看看,向老人家解釋解釋。雖然,老人家不一定弄得懂什麼靈感呀,激情呀,土壤呀之間的關係,但溝通一下,抑或打個卯就走總在情理之中嘛。退一步說,也應該首先去學校。可她偏偏一下車就奔了梁家鎮。從發廊出來就去了梁家。個中情由,恐怕隻有她知曉了。
梁麗明是知道她要來的。她將自己那間小屋收拾得幹幹淨淨。因不知準確日期,她又為建廠的事奔忙,便隻有在家恭候了。
兩個好朋友到了一起自有說不盡的悄悄話。咯咯咯的笑聲飛到窗外,飛進了一個人耳朵。她聽著都是些建廠呀,貸款呀,就悄悄離了窗前,來到自個屋裏。
梁立先陷在自製的沙發裏抽煙。他的麵孔憂鬱的可怕。她走進屋他都沒察覺。
她親呢地拍拍他肩膀,
“哎,你怎麼還在這愣著?”
“不愣著幹什麼?”
“明華回來啦!”
“回來就回來唄。人家是狐狸精,礙我什麼事!”
“你呀,真是個呆子!”她坐在另一張沙發上,陪著笑臉。“那她姑不是要建廠子嗎?”
“嗯。”
那明華她爸不是城裏的局長嗎?
“嗯。”
“那你怎麼不會會人家?”
“會會人家幹什麼?你不怕……”
“哎哎,那都過去的事啦,我給你賠不是還不行?那麗明要辦廠,怎麼也得貸款。那明華她爸……”
“卑鄙!”
“怎麼?不去?好好好,你不去,我自個兒去。給你說,麗明建廠,咱說嘛也得算個股。你哩,也幹脆別教那個學啦!幹服裝吧。不出三年咱也就發了!我抽空再給你細說。咱可不能冷落了人家不是?我去了啊!”
不待立先阻攔,她又跑出了房間。
第二章
二〇
靜諡的月光透過淺粉窗簾,靜靜地照在土炕上兩個女孩子身上。她們合蓋著條粉紅毛巾被,蕭明華右肘支著臉頰,盯著雙手撐著下巴望著明月的雨明,聽她講述分手三年來的經曆。
我從小喜歡穿新衣服,頂頂喜歡的是穿紅衣服。我覺的紅色是女孩兒的專利。紅色,象征著歡樂和生命。紅蘋果,紅石榴,紅蝴蝶結,紅鞋紅帽紅裙子……我給你不同。你喜歡高雅,純潔,追求超脫,我想學也學不來。我要穿套白裙兒,人家還以為……
我喜歡紅色。雖說庸俗一點,但我要的就是在庸俗中的超脫。穿上紅裙子,看到那麼多人,尤其男孩的目光集中在我身上,我就感到滿足,會有一種打敗對手的快意。
你還記得我給你說過的我掉進菜窖那回事兒吧,我去捉紅蝴蝶,那個蝴蝶真好看嗬!我撲著追著就掉了進去。哥哥從窖裏抱起我,我還嚷著要逮蝴蝶。
小時穿不上好衣服,但我卻獨出心裁,比如一件紅絨襖罩,我非得讓媽綴上個紅球球,飄蕩著,心裏就美滋滋的。
“可能我天生就是搞服裝的料吧,那年,落選後,無意中走進那家服裝廠,我一下子就被它吸引了。以致改變了我人生的道路。”
天氣燥熱。秋老虎肆無忌憚地施發著淫威。柏油路走上去都燙腳。
一絲風也沒有。
梁麗明送明華回來,走到平原服裝廠門口,不由站下了。她望了望大樓,聽著嚓嚓的機器聲,想進去看一看。不會被人家白眼吧?一個窮學生到入家廠裏幹什麼?看看有什麼不行?又不偷他摸他的,廠標還是我哥寫的呢!這家的廠長還是哥哥的學生哩!
她嘀咕著走進院子。
樓上樓下女工們有的在縫紉,有的在鎖邊,有的在劃線,裁剪用的竟是電刀!好氣派!媽在燈下給圓圓裁衣裳那樣……她心裏酸楚楚的。
銷售科、設計室、廠長室、警衛室……私人工廠還有警衛?那不成保鏢了?車庫裏停著大汽車,發電機,布匹都垛成山啦!願意怎麼裁就怎麼裁,願意穿什麼樣就做個什麼樣兒,真帶勁嗬!
設計室走出個青年,小平頭剪得齊刷刷的。戴著白眼鏡,挺文明的。是楊新龍。也是哥的學生。
呀,麗明?
他走過來,叫了她一聲。
“新龍,你在廠裏幹什麼?”
“搞設計。”
“喲,你是大才子哩!”她驚羨地說,又看了他一眼。
“湊和幹吧。比起你這未來的大學生,馬尾栓豆腐,提不起來呢!”
“比我強多呢!哎,新龍,你一年掙多少錢?”她壓低了聲音,窗子裏有人探頭。
“晤,四五千吧。哎,有空來玩兒?我還忙著呢!”
他衝她揚揚手中圖紙,匆匆走了。
“四五千?”她又望了望大樓。“那廠長……”她不敢往下想了。
“喂,老板,來訂合同啊?”
廠辦門口飄出個花花裙子,白生生的大腿令人眼暈,她慌忙低下頭。
“喂,問你哪,女老板?”
“女老板?”
她疑惑著走進廠辦。
俺們廠吧,主要生產平原牌襯衫……
花裙子說著去打開一個漂亮的陳列櫥,拿出幾件衣裙攤在她麵前。
“你是幹什麼的?”
她問。
“我是廠長的傭人。”
“傭人?”她又一驚,廠長還有傭人?女……你……
在這兒幹什麼?
“廠長叫幹什麼就幹什麼。”
“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俺老家是山西……哎,你到底是千什麼的?東北老客,還是南方老板?要訂服裝嗎?我可沒功夫陪你說閑話兒!”
她彎著腰去收拾茶具,超短裙下露出紅色褻衣。麗明寬諒地笑笑,目光移向牆上一副畫。是朵含苞待放的荷花。旁邊一行小字寫的是,出汙泥而不染。
“這,誰畫的?”
“廠長啊!哎,你到底是幹什麼的?”
傭人神色嚴厲起來了。
“我,是吳廠長的老同學。”
她不知為什麼撒起謊來。
“老同學?”傭人的氣焰收斂了些。“可沒聽吳廠長說起過呀……”
“小嵐,誰來了?”
“她說是你的什麼老同學。”
小嵐扭過身去,不情願地倒了杯水,瞅著茶幾上的飲料,伸了伸手,又縮了回去。
吳獻走進來,眼睛一亮:
“哎喲!是麗明呀?怎麼樣,考的什麼學校,北京呀還是上海?到時候我可以開車送你!來來來,喝這個。”
吳廠長眉飛色舞地說著,跑去冰箱,拿出兩瓶高橙,叫小嵐:
“嵐兒呀,拿兩隻杯子,衝一衝,人家可是稀客。對了,我介紹一下,梁麗明,本鎮中學的高材生。”
梁麗明伸出了手。
小嵐一扭腰肢,拿著杯子,去了。
吳獻理理鬢角,笑笑:
“別跟她一般見識。山裏姑娘,沒教養,缺乏文化素質。哎,我這還有蘋果。”
他又跑去拿蘋果。
“挺美的嘛!”
麗明不無嘲諷地說。
“她那叫美,抹抹口紅,塗塗臉蛋就叫美?”吳獻搖著頭,拿小刀開始旋蘋果。“整個一個土老冒兒!”
他將蘋果遞給麗明:“什麼時間走啊?”
她接了並沒吃,木木地說:“我……落選了。”
“晤,那也沒什麼。明年再考?”
“我還沒拿定主意。”
“唔……”他在她正泛起紅雲的臉蛋上睃了一眼,忽然話題一轉。“哎,聽說,明華考上了?”
看她點點頭,又說:“你哥給了她很大幫助哩!聽說,”
“聽說什麼?”
“沒什麼。其實,我倒覺得,條條道路通北京。人嘛,不必非得在一棵樹上吊死。有時候也得學學猴子。這棵樹上的果子吃光了,就跳到另一棵樹上——你才永遠有好果子吃!”
“你就這樣跳到了他那棵樹上?”
明華問。
“人,是複雜的,有時你追求這個,有時又追求那個。說穿了,是誰缺什麼就追求什麼。有的事看起來是偶然的,可偶然中又存在著必然。”
“你都快成哲學家啦!”
她推了她一把,笑起來。
麗明沒有笑。她平躺在炕上,雙手枕著頭,望著黑幽幽屋頂:
“我們這種小戶人家,就是考上大學,又能怎樣呢?一個月那幾十塊錢,還不夠買件衣裳哩。母親那麼大年紀了,哥哥又成天不顧家,我再一走,那母夜叉還不光給媽氣受?再說,象吳獻那樣,不也挺……來勁麼?”
在這樣的村鎮,她們那樣的家境,產生她這種思想是很自然的。她理解好朋友,就象麗明理解她。忽然,她想到另一個問題,便碰了碰她:
“哎,你不是有個‘二五零’麼?主任的公子,又是廠長,嫁過去,你就是少奶奶,闊太太了!”
“你別拿我開心了。我是那種人嗎?那都是嫂嫂攛掇的。她想著親上加親。可我從小不願沾別人的光。看人臉色過日子,那滋味,能好受嗎?”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臉色。明華想象著,她的表情肯定很難看。真象她的哥哥呢!也許她從他那裏記取了什麼教訓。記得有一次她說,“哥哥半生都毀在了賈家手裏!”那時,她的臉色象隻發狠的母狼。可她與哥哥的情形又有不同,成了親,不就是一家了嗎?她把這種想法說了出來。
“那種心情可能你永遠理解不了。再說,買個瓜買個棗的,還要挑挑揀揀,看看熟不熟,漆胡魯眼什麼的,何況是找女婿。嫁人如跳火嗬!”
“那人有什麼不好?挺……闊氣的嘛!”
麗明一骨碌爬起來,瞪著她:
“哼!繡花枕頭——一肚子草!有一次,來了一男一女兩個客人。談完了合同侃大山。人家偶然提到魯迅逝世時的事,他不懂還涼水潑茶糖——硬衝:‘魯迅死了?那怎麼不發布告?’人家說魯迅早就逝吐了。他把脖子一擰:‘說嘛哩?魯迅不就住在中南海嗎?前兩年進京,我還見過哩!’……”
明華笑得肚子都疼了,推著她:
“別胡編了!哪有那事呀?”
麗明睜圓了眼睛,幹脆坐起來:
“誰還騙你不成?這還沒完哩。到了晚上,他把那男的灌醉,自個兒鑽進那女的房間。那女的也賤,就為了一件襯衣差那幾毛錢,竟然不拒絕!第二天,那男的還直感謝賈廠長盛情款待哩!”
“唉,現在呀,千奇百怪的事多了。看來,二五零是不行。好象你對那個姓吳的有點意思。幾次信上都提到他。”
明華想起她的信,又問。
“嗨,這會兒我才明白了哥哥的一句話。”麗明又躺了下去,眨巴著眼睛。“認識一個人,是要經過時間考驗的。不光聽他說什麼,還要看他做什麼。那天,吳獻提出要我當廠長助理,我把這事給媽、哥商量。媽說,要做幹脆去賈家。我明白媽的心思。可我決不會去那裏的。雖然二五零找過我好幾次,我都沒答應。”
“你倒變得緊俏了?”明華揶揄道。“明華,你不知道,農村其實對咱挺合適的。我在廠裏這幾年,才感到自己太幼稚了。要學的做的,太多了。你來了,也會有這個體會的。——隻要你愛農村,就會大有用武之地!”
“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妹呀!”明華又笑起來。“你還沒說跟姓吳的後來的事呢?”
“哥哥不同意我去吳家。他說我不了解吳獻。還說了上麵那番話。還勸我考大學,讓我向你學習。他說你是個好姑娘。說到你時,他的眼圈就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