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堇芳香民宿是沁芳園的特色分店之一,據說是海拔超過兩千公尺的十二間房民宿,網絡時通時不通,下山一趟要兩個半鍾頭,回台北又不曉得要幾個鍾頭。台東店,也沒好得了多少。到那兩處,簡直是流放。
“我不想見到她們。”他說。
我懂了。一個菜鳥在內訓時閉眼,梅堇岩都會出手處理,更何況鳳勳她們那樣重大的背叛?流放,已經算手下留情。
“她們去支持夏園是不對。”我連忙求情。“可是她們沒有讓夏園知道她們是沁芳園的人啊。”
“所以後來我給她們第三個選擇。台中店。”
“那當然要選台中店。”
“沒錯。她們全都選台中店了。”
“那你為什麼還要給她們前兩個選項?這很嚇人。”
“這叫錨定效應。”他徐徐啜了口茶。“如果我隻給她們偏遠店,她們很可能會辭職。如果隻給台中店,她們也會感覺不佳。但是如果我先給她們偏遠店,再給台中店,她們就會覺得謝天謝地了。”
“可是……”我驚於他心思細密的程度,但還不得不做困獸之鬥。“為什麼不調到其他台北的分店?”
“這是為了妳的安全。”他放下茶杯,叩的一聲響。“這幾個月內我不能讓她們離職,也不能讓她們留在台北,因為她們任何一個人隻要去夏園撞見妳一麵、說溜一句話,夏燦揚馬上會懷疑到妳頭上來。我不能容許。”
不能容許什麼?不能容許他事跡敗露,還是不能容許我身陷危險?這一刻,我看見了梅堇岩溫和底下的決絕,有些駭人,同時帶來一股甜意。
“妳放心,我沒有透漏調職跟妳有關。”他似乎為了穩定我的心情,刻意放緩了語氣。“我隻說是因為那幾間店需要有經驗的人去帶領,幫她們增加了津貼,看起來像升職。”
我默不作聲了。能把懲罰做得這麼漂亮,也隻有他。
他轉開這個話題,將一個信封袋推到我麵前。“謝謝妳。這個月來辛苦妳了。”
“我才謝謝老……”見到他盯人的目光,我馬上改口:“……你。能領兩份薪水,對我的債務很有幫助。”
“這點薪水緩不濟急。謝謝妳願意為沁芳園效力。”
他好客套。我聳聳肩說:“也隻能在沁芳園啊,否則為了還債去當酒店小姐,我也沒那個姿色。”
他瞅著我的臉,似乎不確定該怎麼回應,於是選擇當做沒聽見,把計算機屏幕推到我麵前。“我數了妳傳來的廠商資料,有十六個。夏園到底有多少個廠商?”
“我不知道。廠商太多,夏燦揚主要的工作時間除了接療程,就是花在訂貨上。”
我們現在已經曉得,夏園是跟世界各地的蒸餾廠直進精油,在台灣分裝貼標,以自創品牌販賣,相較於沁芳園跟英國單獨一間精油品牌買到兩百多種品項,夏園省卻一層利潤的剝削,成本自然低,缺點是廠商的數量多不勝數,需要花費更龐大的人力來訂貨。
“這樣要花多少時間才能搜全?”他有點煩惱。“妳有辦法讓他把訂貨工作交給妳嗎?”
“我不知道。老……你現在也還在自己訂貨。你需要員工在你手下工作多久,才會把訂貨的工作交給他?”
“我沒有想過要把訂貨的工作交給別人。”他以手支著下巴。“訂貨是最吊詭的工作。訂多了,積壓資金,占用倉庫,萬一擺到過期就會產生虧損。訂少了,客人買不到,會流失訂單。偏偏市場實在太難料。就連我,偶爾也會失手。”
如果他十年來不曾想過把訂貨的工作交給別人,我能在三個月內讓夏燦揚把這工作交給我嗎?
他也想到這一節,敲了一下自己的頭。“對不起,又對妳做出了過分的要求。”
“沒關係,我會試試。”
“我太過分了。對妳過分,對夏園過分,對我自己的良心也過分。把她們四個人調走,我也很生氣自己。”
“……”
“有時候我會想是不是趁早打住比較好,可是,這一仗我不能輸。如果沁芳園失敗了,如果沁芳園失敗了,我……”他彷佛意識到流露過多情緒,咬住了下唇。
但是他的眼神泄漏了他的心。這一個月來,他恐怕都如此寢食難安吧。他在給我的郵件或訊息中,怎麼有辦法不露出這一麵?難道他一向都活得這麼辛苦?
“如果沁芳園失敗了,天不會塌下來。”我柔聲說。
“如果沁芳園失敗了,我身為人的價值就沒了。”他搖了兩下頭。“我這一生,最後隻能是個向人下跪乞討的敗兵。”
這話說得也太重了。我壓抑著把手放上他的手的衝動,懇切說:“梅大神就是梅大神,你的學識、你的才能,別人拿不走。就算沁芳園一時低落,也沒有人會用那種詞彙來形容你。你要知道,你永遠都是我們心中的大神。我願意跟隨你……我是說,我們願意跟隨你……”
“我不能睡。”他陡然打斷我。
我才發現他的神色如此憔悴。我的黑眼圈已逐漸消退,他的卻毫不隱約。
“你女友呢?”我脫口而出。
天哪,我說出來了。
就這麼無預警地說出來了。
他臉色一僵,讓我感到自己僭越了。我好想學變色龍將那句話從空中黏回來,吞回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