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換上長袖衫時,驚覺與梅堇岩下次的會麵即將來臨。一個月就這樣飛去,資料搜集仍不如預期。我有點急了。
“阿覺,你知道我們的廠商有多少家嗎?”上班包貨時,我假裝不經意地問。
“八十幾家吧。”
“蛤?”我臉色呆掉,開手機查我目前拍到的廠商運單照片,才二十幾張而已。
阿覺繼續拿美工刀拆箱,一臉天真的呆樣。
“你確定嗎?”我壯起膽子再刺探。“我看你目前收到的貨,好像沒那麼多家吧?”
“有些冷門品項,半年、一年才會進一次貨。”
我苦也。這樣我沒辦法在三個月內從進貨箱上拍到所有數據。
我低頭再包裝了兩箱貨,又問:“老板那台筆電看起來很酷。你知道他是多久以前買的嗎?”
“嗯……”阿覺停下動作想了想。“好像是兩三年前吧。”
我握起拳頭,暗叫一聲好。
筆電裏一定會有數據,隻要我能找到辦法堂而皇之或偷偷摸摸地用夏燦揚的筆電一段時間。
這天結束,我把最後一箱貨放上推車,讓小蒲推去寄件。我負責善後完畢,從貨倉走出來時,大家全部一起轉頭看我。
他們剛才在討論我?
“澍耘。”夏燦揚笑得很開。“我們剛才在說,我們有個傳統,每個月會輪流到一位同事家裏玩。這個月大家想去妳家玩。”
“我家沒什麼好玩的。”我趕緊搖手。“孤身女子在台北市租個小套房,一個無趣的空間罷了,我甚至懷疑你們擠不擠得進我的鳥窩。”
“大家都是啊,但是妳知道嗎,小蒲的爸媽在彰化,外公在雲林,阿覺的外公家門打開就是宜蘭冬山河,派洋的爸媽住陽明山腳下,爺爺奶奶在台南……”夏燦揚花了幾分鍾,把在場所有人的族譜都如數家珍,居然記得一絲不錯,最後他的目光停到我臉上。“別裝了,妳又不是孫悟空從石頭裏蹦出來,妳一定也有住在什麼景點的親人吧?”
“我家人住離這裏不到二十分鍾車程,親戚也都在台北。抱歉沒什麼好玩的。”我現在沒空跟你們建立交情,告訴我該怎麼拿到你的筆電就好。
我想我表達得夠清楚了。大家麵麵相覷後,做鳥獸散,背背包的背背包,穿鞋的穿鞋,開門的開門。我意識到自己成了掃興鬼,默默跟在他們後麵,套上向梅堇岩致敬的深藍帆布鞋。
與他們不同的是,我走進了院落,拿起澆花器,摸了摸橙樹。
我好愛這株橙樹。堅挺的枝椏,寧折不彎,有種篳路襤縷的堅毅,花開時又是那樣潔白芬芳,這讓我想起梅堇岩。
“不許澆花。”夏燦揚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澆花不是妳的工作,妳拿澆花器幹嘛?”
我愣住了,所以這家夥有在注意?
“派洋說白天澆花對植物不好,晚上澆他會怕。”我旋開牆角水龍頭,將水灌進澆花器。“我知道他有通靈體質,所以我幫他澆。”
“我會告訴他,現在已經秋天了,秋冬白天澆水好。”夏燦揚奪走澆花器。“去去去,快回家休息。”
“你不會連我這一點微小樂趣都剝奪吧?”我瞪他。
“工作是妳的樂趣?”
“工作是我的責任,澆花是我的樂趣,我不把它當成工作。”
夏燦揚盯著我的臉,像在檢測我是否說謊,片刻後他態度軟化,把澆花器遞回給我。他則躺坐到雙人長椅上,兩手枕在腦後。“這種天氣好舒服啊,終於涼下來了。妳不覺得嗎?”
我正分神苦思怎麼弄到他的筆電,沒空理他。
“妳家裏發生了什麼事?”
“咦?”我頓住了澆花動作,回頭望去。
“我說妳家啊,妳家發生了什麼事?”
他那雙燦亮的大眼瞧著我,比星月都明朗。領教過他的超凡觀察力,我放棄了回避或撒謊,老實說:“我爸走的時候留下七百萬債務,我要幫他還。”
“妳為什麼要幫他還?”他滿臉疑惑地坐直起來。“民法規定父債不需要子還了,妳不知道嗎?”
“我知道。我是自願要還。”
“噗……”他幾乎噴飯。“妳是哪裏有毛病?”
“我爸是跟親戚朋友借錢,不是跟銀行。”我軒起眉毛。“那些都是親戚朋友存了一輩子的辛苦錢,我不能讓他們就這樣沒了。總得有人負起這個責任。”
“很笨,但是可以理解。”他不甚苟同地扯嘴角。“那妳跟妳媽又怎麼了?”
“你就不能假裝沒注意到嗎?”我氣呼呼拿澆花器甩他一波水。
“抱歉啦。”他擺出一副被水潑得很舒服的樣子。“直覺告訴我,一個孤身又缺錢的女子,寧願租套房也不肯住在隻有二十分鍾車程的家裏,一定是跟家人怎麼了。”
“八卦男,你要聽我就告訴你。”我臭著臉色。“自從我爸走了以後,我賺的錢都拿回去給我媽還債。有一天我回家的時候,看到我弟有一台新的重機……沒錯,是我媽用我賺的錢買給他的。”
“重男輕女?”
“你要這麼說也可以。”
“怎麼可以這樣。”他拍了長椅一下,發出鏗鏘巨響。
我瞪大眼嚇到了。他好像是那種朋友被欺負,會比朋友還生氣的人。
“還好我是現在才聽到這個故事,不然妳媽就麻煩大了。”他意識到我的反應,溫和地笑笑。
“會怎樣?”
“她會被我揍。可能用棍子。”
“你在開玩笑吧?”我拋下澆花器。“現在可以停止盤問我的故事了嗎?”
他仍然一派舒服地枕著頭。
“你快走啦。不要破壞我在這裏的好時光。”我出腳撥他的腳。
“喂。妳想鳩占鵲巢啊?”
“這張椅子是我……”
“我知道,這張椅子是妳每天澆完花之後喜歡坐一會的地方,妳會在這裏一個人滑手機看有沒有愛慕的人傳來的訊息,有時候皺眉,有時候傻笑,妳想他想到心慌,但是妳不容許自己浪費時間太久,大約五分鍾後就會背起包包走人。看妳那腳步,晚上鐵定還有其他的兼差。”
這個男人實在太太太恐怖了。恐怕不出三個月,他就會把我來這裏的目的讀透了。我惱羞成怒,使勁全力朝他的小腿骨踩了下去。
“喂。”他吃痛,扯住我的手臂。
我被他那股大力扯得一屁股坐到他身旁。
“莫名其妙,這張椅子本來就是兩人座。”他把腳蹺得更高。“妳這家夥才來一兩個月就敢這樣攻擊我,三個月後妳會做出什麼事來?”
這話歪打正著,我沒有答腔。
“喂。不要這樣板著臉嘛。”他用手肘碰碰我。“所以妳是兼什麼差?”
“怎樣,公司有規定不能兼差嗎?”
“不是啦,我是怕妳過勞死。”
“為了還債,我下海當酒店小姐。”
“這太浪費了。”他一臉惋惜地擊掌。“憑妳的姿色,應該去當明星啦、歌手啊,再不濟也是車模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