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一排平房的山牆旁,立著一個鏽跡斑斑的鐵皮小屋,大約有五、六平米。裏麵擺著一張小木板床,立著一個小皮箱,旁邊的蛇皮袋裏鼓鼓囊囊裝著幾件冬衣。門後擺著一套簡易炊具,門口掛著一塊爛鏡子。這就是白玉香的家。
白玉香對著鏡子照照,頭發花白,麵容憔悴,目光無神。鬆弛的臉皮貼在麵頰上,像粗糙的榆樹皮,這哪和她的實際年齡相稱?哪像昔日人稱“一朵金花”的她?記得前不久出差住旅店掏出身份證,服務員說不是她。那是剛返城時的照片,胖圓臉,大眼睛,雙眼皮,目光炯炯有神。白玉香用濕毛巾擦擦臉,轉身坐在床上,長歎一口氣,目光癡呆地瞧著門外。樁樁件件往事像幽靈一樣纏繞著她,忘不掉,擺不脫,苦苦地折磨著她的心靈。我為何這麼命苦?高中畢業上山下鄉到廣闊天地接受鍛煉,一待十年,返城時二十七、八,草率結婚;九三年動大手術有幸保著性命;九四年愛人提出離婚,兒子跟了丈夫;九五年單位精簡人員自己又下崗失業,沒有了生活保障,怎麼辦?她心碎了,絕望了,精神上的折磨和心靈上的創傷使她肝腸寸斷,想到生不如死,便投湖自盡,卻有幸被魚翁打救了……
白玉香被打救出來,躺在家裏的木板床上淚如泉湧,心理有說不出的滋味。兒子蘇小強跪在地上伏在床頭,一手緊緊抓住她的手,一手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他看著母親瘦長、蠟黃的麵容,心酸、心疼、難過,禁不住呼呼哧哧哭起來:“媽、媽呀!你受苦了……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你要走了,誰還管我?疼我?愛我……”
白玉香撫摸著兒子的頭,少氣無力地說:“小強,你太可憐了,你應該有一個溫暖、幸福的家,應該像別的孩子一樣,享受父母的愛。你沒有過錯,你的不幸是我們造成的。”
“媽,我跟著你,咱們永不分離,有苦同吃。我不上學了,外出打工養活你。”
白玉香雙手捧著兒子的臉嗔怪道:“傻孩子,你咋這樣想哩?不能不上學,不能離開你爸。”她環視一下這個小屋:“你看看我這裏住的,像逃荒過路的,跟著我遭罪呀!我無能力供你上學、找工作、買房子。將來還不全靠你爸,你不要惹他生氣,要聽你他的話,啊!”白玉香又摸摸兒子身上穿的衣服說:“天涼了,咋不知道加衣服,穿這麼單薄?”
蘇小強忽然昂起頭,抬衣袖抹下淚,氣咻咻地說:“媽,你知道媽?我爸又結婚了,那女人是商店的售貨員,還帶一個十歲的男孩,爸爸百倍地寵愛他,男孩很霸道,自己獨占一間房,我隻好天天睡沙發。”
白玉香憐憫地看著兒子,想到離婚不到半年他又找上了,我兒命苦哇!也想到了那句俗言,芝麻葉黃撅撅,有後娘就有後爹。她含淚勸說:“兒子,你忍耐一下,因為那裏畢竟像個家,而我這裏隻是一個亂糟糟的小窩。今後,你還要依靠你爸,常言說:‘兒女連心,砸爛骨頭連著筋。’關鍵時刻他會管你的,你不要惹他生氣。”
蘇小強聽懂了媽媽的話,點點頭說:“媽,你要好好活著,我不小了,十五了,再有兩年上完高中,找份工作,賺錢來養活你,日子會好起來的。”
白玉香聽此言,心裏似春風吹拂著,一切不快,一掃而光,為有一個懂事的兒子而感到欣慰,明明是父母沒有盡到責任,讓他吃了苦頭,可他卻懂得用愛來回報,這份愛心讓她感到溫暖幸福,忽然,她覺得眼前一亮,精神振作起來,求生的欲望強烈起來,應該好好活下去,讓孩子有個親生母親,為他獻份愛心,補償他的心靈的創傷。
二
白玉香虛弱的身體漸漸有了好轉,她拿著診斷病曆到住院部腫瘤科找王醫生,王醫生是該醫院有名的腫瘤科專家,就是她為白玉香做的腫瘤手術。王醫生仔細看了她的診斷結果,滿意地笑了,她說手術以後未出現異常現象。她非常同情白玉香的遭遇,便從中搭橋在醫院為她找份護理工作。
王醫生親切地說:“玉香,我有一個病號,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大姐,她患胃癌,正在住院化療,女兒女婿在國外,丈夫去年病逝。她原來是外地人,當過中學教師,被打為右派下放到本地。她也是孤孤單單,挺可憐的,你去護理她吧!”
“謝謝你!王醫生,我總算有事做了。”白玉香心裏充滿感激之情,高興得合不攏嘴,連聲道謝。
王醫生揮一下手,笑眯眯地說:“走吧,我帶你去。”
王醫生身穿白大褂,風度翩翩,帶領白玉香來到203病房。
白玉香跨進病房門檻,看到裏麵有兩張床位,靠後牆床上空著,老大姐靜靜地躺在居中那張床位上,聽到有動靜,看到白玉香和王醫生來了,慌忙掀起被角,緩緩折身坐起。
這時,白玉香看到老大姐行動不便,忙上前扶她坐穩,然後,她又抱著另一個床上的薄被放在她身後頂著腰。老大姐半倚半躺,樂滋滋地說:“這樣舒服多了。”
王醫生站在老大姐麵前說:“大姐,她是我給你找的夥伴,來照顧你的。”邊說邊瞥一眼白玉香。
老大姐滿臉皺紋的臉上,漾溢著欣慰的笑容:“太好了,謝謝你。說句心裏話,不是遇到你,我早到閻王殿報道了。”
“你們倆做個伴,她給你生活上照顧,你給她精神上安慰,您倆是同命相憐哪!”王醫生微笑說。
王醫生離開了病房,白玉香端來半盆溫水,為老大姐擦擦臉,擦擦手,洗洗腳,又為她梳梳頭。老大姐問她的家事,白玉香把自己的遭遇講述一遍。老大姐長歎一口氣說:“我一看你就是好人,命苦哇!不過日子會好起來的。”
“人常說,好人就有好報,可我也沒做啥壞事,卻得不到好報。”
“人生如夢,誰的命運也料不定。世上的人形形色色,如果你是好人,又遇到了好人,你就會有好報。如果您看不透人,或看錯了人,或遇到了狼心狗肺的人,盡管你有恩於他們,他們也會忘恩負義傷害你。”
“我不明白,人心都是肉長的,還有那麼多不通人性的孬種貨。”
“如果都好了,世上就沒那麼是是非非了,也沒有醜惡事了,社會就太平了。”
“大姐,您不像是普通的老人,很明白事理,您以前是幹啥的?”
“教學。”
“怪不得,您把孩子教育那麼好,都出國了。”
“其實,老人都不願讓孩子離得太遠,到老了好相互照顧。可我不那麼認為,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事業,他們願意在哪裏,就在哪裏,有他們的自由和幸福,我不幹涉。”
“您是為孩子的幸福著想。”
“也算是,咱跟不了他們一輩子,何必要幹涉他們的自由呢?”
幾個月後,那位老大姐的胃癌擴散了,白玉香慌慌張張到郵局給她的女兒翻電報,報了病危。
白玉香跑前跑後,端茶喂藥,一連幾夜沒休息。她趴在老大姐的床頭,觀察她的病情和輸液管裏撲簌撲簌不停地滴著的藥液。病房內死一般的沉靜,另人恐怖。
白玉香仔細看著老大姐,她臉色黃如表紙,癡呆地望著天花板,毫無表情。頭頂上的頭發脫落大半,暴露出光亮的禿頂,身上瘦得皮包骨頭。她呼吸困難,時而清醒,時而昏迷。
白玉香輕輕摸摸她瘦如麻杆的胳膊,又向下摸摸她的手,不料,一動不動的老大姐,突然緊緊抓著白玉香的手。白玉香想,她的時間不會太多,這會兒準是清醒了,她趴在老大姐的枕邊,輕輕呼喚:“大姐,大姐,你醒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