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楦頭(1 / 1)

在母親的儲物櫃裏有一隻灰黑色的藤筐,邊角被鼠齒啃噬過一般殘破,兩支圓環狀的提把倒是無損,精巧得很,筐蓋上的銅扣也完好著,亮錚錚的——像個上了年歲的老人,頹蕪中自有一種歲月賦予的莊重。

不知道這隻藤筐最早是什麼樣的顏色,裝的又是什麼。若能開口說話,藤筐很可能會講出許多有意思的故事來吧,會向打開它的人細細描述曾經遇到過的人和物——它曾經屬於哪些人和物,陪同他們悲歡離合的生活,一段時間以後,那些人和物相繼消失了,沒有再出現過,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些人、物,另一種生活。

這隻藤筐屬於母親的時候已是它的末世,被遺棄在一堆就要點火燃燒的廢品裏,經過那裏的母親碰巧看見了,彎腰拾起來,拂去浮麵的灰塵,抱回家中。母親覺得用這隻藤筐裝她那些鞋楦頭是最好不過的。鞋楦頭是母親做布鞋的工具。家裏有幾雙腳就有幾副鞋楦頭,大人的鞋楦頭是固定不變的,小孩的鞋楦頭幾乎一年一個變化,來不及請木匠師傅做新鞋楦頭,就跟村裏的人家借用——挨門挨戶借個三五家,總能借到合適的。

做布鞋是皖南女子成長過程中的必修課。女孩過了十歲就得跟在母親後麵學習打鞋褙子。打鞋褙子的日子選在有太陽的大晴天,先煮一鍋麵糊,煮的時候要不停地攪動,不能結麵疙瘩,煮好後晾著,把門板卸下來平放在地上,擦淨了,用棕毛刷舔一層麵糊均勻地塗在門板上,貼上事先備好的碎布。碎布是舊衣服拆下來的,各種顏色和形狀,得將它們在門板上拚成一個整塊,拚好後再刷一層麵糊,接著貼第二層。門板上貼了三層布就可以抬到太陽地裏,曬幹後揭下來,鞋褙子就算打好了。

再大一點的女孩就得學習剪鞋麵樣子。先把鞋麵樣子畫在一張舊報紙上,剪下來貼在鞋褙子上,再依樣剪下。剪好的鞋麵樣子裏外裱上兩層布,裏一層是細白棉布,外一層是黑色或其他顏色的燈芯絨布,沿口再用深色卡其布滾一道邊,一隻新布鞋的鞋麵就做成了。

到了16歲頭上,女孩差不多已學全了做布鞋的所有工序:用筍殼剪鞋底,用碎布頭墊鞋底,用麻線吃鞋底(皖南的方言把納鞋底說成吃鞋底),用水棉線緔鞋,用鞋楦頭楦鞋——當然這是母親那個年代。在我的年代已很少有女孩拈針做鞋了,我隻學到打鞋褙子這一節。這一節也是整個做布鞋的工序裏頗好玩的,想想看,把各種顏色和形狀的碎布拚貼在一起,多像是在玩很有意思的拚圖遊戲啊。

除了打鞋褙子我也喜歡到山上拾撿做鞋底用的筍殼,這是不用學習就會幹的。春天,滿山的野花爭搶著獻出各自的顏色和香氣時,竹林裏的筍子們也比賽般拔著身高,站在竹林裏能清晰地聽到一片呼呼的拔節聲和啪啪的撕裂聲,那撕裂聲是筍子掙脫筍殼時發出的,像一個不停生長的孩子脫掉那不再合身的衣服——筍子每拔高一節就會掙脫一層筍殼。褐色的筍殼紛紛落在地上,謙卑地卷曲起身子。筍殼當然想不到自己富含纖維與韌性的體質正是做鞋底的好材料,當它們被孩子當作寶貝一樣撿進竹籃,最後又被女人的巧手撫平,剪成鞋底形狀的時候,可能還仍然掛念著山上那片已長成新竹的筍們吧。

楦鞋是做布鞋的最後一道工序。一雙布鞋緔好了,含一口水,將幫子四周均勻地噴濕,塞上鞋楦頭,再用楔子揳緊,放在通風處晾幹,定型後才能穿。口裏的水不能含得太少,也不能含得太滿,拿著鞋的手不能太近也不能太遠,當口裏的水“噗”的一聲噴向鞋幫的時候,簡直有雜技的趣味。

灰黑色藤筐裏的鞋楦頭被母親拿出來了。最大的鞋楦頭當然是父親的,很厚實——像極了父親的前半隻腳。其次是母親的,腳背偏高。我和哥哥的鞋楦頭看起來又小了一截,不能用了,還得向村裏人家借。當然這小了的鞋楦頭也不能丟,留著給另一些需要它的鞋子。

“藤筐裏最小的鞋楦頭是誰的呢?那麼小,幾乎可以捏在掌心。”我問母親。

“你的啊,我給你造的第一座橋就是這麼大。”母親說。

母親自嘲地把做布鞋說成造橋,倒是很貼切地表達了她做鞋的辛苦與慢。村裏別的女人一年能為全家人做兩雙鞋,母親給家裏每人做一雙鞋得要兩年。等鞋做好,我和哥哥的腳已長得比鞋還大——這真是很無奈的事。母親是教師,一天裏大多數時間是在課堂上度過,餘下的時間還要批改那小山一樣壘著的作業本,還要備課寫教案,到能拿起針線吃鞋底的時候,整個村子早已深陷在寂靜的夜籟中,屋頂上的月光也躡著腳尖,移到西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