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氣到了小暑,知了的叫聲便一天天地盛大起來,如一條波浪起伏的河流,銀燦,寬闊,流淌在村莊上空。

由於山林的蔭蔽,皖南的夏天並不酷熱難熬,原本凶猛的陽光在奔過幾道山岡、飲過幾條山泉後便收斂了脾性裏的火暴,溫和下來,把身子隨意攤開,俯臥在屋後的樹冠上,細長的爪子透過葉隙,軟軟地垂落樹下。

樹下擺著涼床,穿著白棉布夏褂的老人在涼床上坐著,手裏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蒲扇,眯縫著眼,一副漫不經心又很享受的樣子。涼床就是竹床,在竹製的器物中算得上大件了,造型看起來是簡單的,甚至有些笨拙。製作涼床是扳匠的手藝活,竹子得選那碗口樣粗的,刮去表麵的一層竹青,剖成半寸寬的竹條,在井字形的支架上排齊,用竹釘拚接成密實的床板。

和製作竹椅一樣,製作涼床的關鍵之處在於“扳”的功夫。在院子裏生一個火堆,將整根的竹放在火焰上翻轉著熏烤,烤出紅亮的油光時扳成U形,再將床板嵌入事先剜好的凹槽內。

筆直堅硬的竹在火焰灼熱的撫摸下漸漸軟化,沁出體內的汁液——可見柔能克剛是萬物相通的奧妙。

一張製好的涼床不能馬上使用,得先抬到河裏,四足朝天地沉入水底,中間壓上幾塊石頭,浸上幾天。這是為了驅除竹身裏潛伏的蟲子。那些肉眼看不到的蟲子剛逃過火的追捕,又麵臨水的劫難,隻好放棄了終生寄居於竹的打算。

新製的涼床擺在屋後的樹下,一個夏天又一個夏天,顏色由青轉黃,轉成肉紅。穿著白棉布夏褂的老人更老了,身子也縮小了不少,在涼床上坐著,遠看像個孩子。

孩子在白天是很少光顧涼床的,他們更喜歡在村外的河裏泡著。河裏有石斑魚、小青魚、呆頭魚,孩子用漁網在深水裏攔截它們,用竹畚箕在淺水裏追捕它們,然後將收獲的戰利品用狗尾巴草串著,提在手裏,神氣活現的樣子。碰到運氣好的時候,那狗尾巴草上還會串上幾條大黃鱔。當然也有運氣不好的時候,手摸進河邊的石縫,嘴裏驚喜地喊著:“這黃鱔好肥呀!”拖出來一看,卻是一條尾巴亂扭的水蛇,嚇得扔出老遠,趕緊上岸,癱坐在草地上直喘粗氣。

孩子們回到家裏閉口不提水蛇的事,隻把狗尾巴草上串的河魚遞給母親,希望母親看在魚的分上,免去一頓訓斥。

升起炊煙的時候,在樹冠上臥了一整天的陽光抬頭看了看西邊,想起什麼似的,起身一躍,追隨落日而去。母親吩咐孩子們打幾桶井水潑在樹下,等水完全地滲入泥土,香噴噴的飯菜便可以端到涼床上了。

在涼床上吃晚餐是一天中的溫馨時刻。涼床的一頭點著驅蚊的艾草,另一頭蹲著黃狗,早就聞到魚腥的貓在涼床下穿來穿去,尾巴不停地卷著主人的小腿,蹭著主人的腳丫子,嘴裏討好地叫個不停。

晚餐以後涼床就是孩子們的遊戲場了。在涼床上吃西瓜、下五子棋、講故事,或彼此輪流著打蒲扇,免不了會為了什麼爭執起來,鬥氣,一個把另一個擠下涼床。

等天黑透的時候,村子上空的知了聲忽然就沒了,像被一雙巨手猛地抽走。鬥氣之後很快又和好的孩子們把涼床抬到前院——那裏可以看到更大的天空和更多的星星。

在白天消耗了很多能量的孩子這時安靜了很多,也許是天空的深邃與神秘使他們陷入一種遙遠的玄想吧——夏夜的天空是深藍色的,平闊光滑,誘人想飛進去、躺進去。山頭的星星看起來那麼低,一閃一閃,伸手就能摘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