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涼床一樣,蒲扇也是夏天的寶貝。村裏穿著白細布汗褂的老人家,一到夏天手裏便離不得蒲扇,走到哪搖到哪,有一下沒一下的,若是走在太陽地裏,就把蒲扇橫舉在頭頂,擋開額前那一片刺得人眼睛發花的陽光。

蒲扇有兩種,一種是蒲葵葉做的,一種是香蒲草編的。蒲葵酷似棕櫚樹,但比棕櫚樹高很多,葉麵呈闊大的掌狀,做成的扇子保持著葵葉原生的拙樸,扇柄也是蒲葵原本就有的葉柄,搖起來呼呼有聲。

香蒲草為水生草本植物,天生的柔韌性使它具備了任意塑型和編織的功能。香蒲草編的扇子大多為桃形,紋絡細膩,中間的扇骨為一根細筷模樣的竹簽,拇指般粗的扇柄上或垂著扇墜,或用好看的花布條裹住、纏緊。

香蒲草編的扇子柔軟精致,搖起來幾乎沒有聲響,風力比蒲葵葉做的扇子自然也要小很多。

年輕的女人對香蒲草編的扇子比較鍾情,老人們則喜歡蒲葵葉做的扇子。一把新的蒲葵扇買回來,得用細綿布將邊緣的一圈包起來,用針線縫上,這樣看起來就雅致多了,也容易區分,不會和別人家的扇子弄混。我奶奶眼睛不好,縫在蒲葵扇上的針腳總是很粗,難看。難看也有難看的好處,沒有人搶奶奶的蒲葵扇用,而母親的香蒲扇就總是被我和哥哥搶來搶去,扇柄上纏的花布條弄散好幾回了。

其實我和哥哥都有自己的蒲葵扇,扇麵上有父親用毛筆端正寫下的名字:麗敏;衛東。隻是這兩把蒲葵扇沒過多久就成了濟公扇——我們學著武俠故事裏的人物,拿扇子當武器,嘿嘿哈哈地比畫來、比畫去,半個夏天還沒過完,蒲葵扇就破爛得不像樣子了,隻好隱退到牆腳,用來扇鍋熗爐子。

夏天的晚間,在院子裏的納涼時手裏是必須要有一把蒲扇的,不僅用來扇風,更重要的是驅趕那淩空而來的蚊蠓。山裏的草木多,蚊蠓也就多,白天還好一些,到了日落時分蚊蠓便得令一般成群地出動了,飛在村中、門口,在黃昏的光線裏看著,如一團一團飄移的細絮。晚飯後,我和哥哥一人一頭地在涼床上躺下,數著天空越來越亮的星星,耳邊卻是蚊蠓揮之不散的嗡嗡聲,於是便把母親的香蒲扇拿來,我給哥哥拍五下,哥哥再給我拍五下。

夏夜裏最好看的除了天空繁多的星星,還有那些和星星一樣提著燈籠飛在低空的螢火蟲,等它們飛近了,舉起蒲扇輕輕一拍,螢火蟲便落在地上了,趕緊撿起來,裝進一隻細長頸子的空玻璃瓶裏,等裝了幾十隻的時候,那瓶子就亮得簡直像個燈盞了。我和哥哥舉著“燈盞”在村中心的曬場上,和別的孩子們一起瘋跑著、追逐著,跑累了,又回到家門口的涼床上躺下,“燈盞”還是抱在懷裏,舍不得放開,坐在一邊的母親便把竹椅拖過來,靠著涼床坐著,手裏的香蒲扇一下一下地輕拍在我們身上,聞著香蒲扇那股特有的氣味,我和哥哥很快安靜下來,睡著了。

大概是80年代中期,電風扇普及以後,蒲扇就慢慢變得不常見了。不過老一輩的人還是喜歡用蒲扇,說蒲扇的風不傷人,而電風扇吹久了身子骨就酸痛。

去年夏天和哥嫂一家回鄉下看望母親,午飯後,9歲的侄子像我小時候那樣,四仰八叉地躺在堂前的涼床上,嘴裏仍然喊著熱死了、熱死了,母親便從房間裏把她的那把香蒲扇拿出來,坐在侄兒身邊,一下一下地替他扇著風。香蒲扇的顏色已由淡黃變成暗黃,扇柄上纏的花布條似乎還是舊時候的,隻是褪色到難以分辨。我從母親手裏拿過香蒲扇,搖了幾下,鼻間立刻就聞到了一股久遠而熟悉的氣味——蒲草的香和母親年輕時的汗香。這麼多年過去了,那種我一聞便感到安心的氣味竟沒有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