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長年住在鄉下老家,我能見到她的時間不多,於是隔三岔五地給她打電話。“身體還好嗎?”電話通了的時候我習慣地問一句。“老樣子,腿腳痛的老毛病好不了啦。”_母親在電話那邊說。

60歲以後母親的腰板就挺不直了,走路時身子傾向一邊,一隻腳仿佛成了另一隻腳的累贅,要多費些力氣才能往前走。母親說她的腿腳是年輕的時候摔傷的,當時她正挑著滿滿一擔水,沿著百步雲梯般的台階往上走,剛走了幾個台階就聽到遠遠地傳來我的哭聲,母親說那時我還不滿周歲,不會走路,隻會叫媽媽,她臨挑水前把我放在站桶裏。站桶是村裏一位好心的老人借給她的,用了幾輩人,差不多是個老古董了,竹編的桶箍已不結實。母親聽到我“媽媽、媽媽”的哭聲時,以為桶箍斷了,眼前仿佛已看見我摔在地上鼻青臉腫的樣子,心裏一慌亂,腳下就打了滑,人和水桶打著滾摔到台階底下,把腿腳給摔傷了。

每次母親跟我講述這個場景的時候,我的心會在母親摔倒的地方揪痛一下。這揪痛不止是因為母親身體所受的傷痛,更多是感受到她當時的處境——內心彌漫的無助感和絕望感。

那時的母親還不到30歲,帶著幼小的我在遠離家鄉的小山村裏教書,學校隻有她一個老師,教著十幾個山裏的孩子,上課時,要麼把我交給那位好心的老人代為看管,要麼把我放在那隻老古董的站桶裏,把站桶放在她的講台邊上。

站桶是鄉村代代相傳的育兒桶,通常是還沒有學會走路的娃娃所用(就像現在的學步車),大小和構造頗像火桶,隻不過火桶是圓筒形的,而站桶是圓錐形,桶麵的圓口比桶底的圓口要小很多。

站桶的桶口有一塊半月形的擱板,擱板上放著玩具或零食,娃娃的身子在另外空著的半月形裏,被雙手箍住了一般,除了能轉身,活動的空間並不大——這樣的構造是為了安全,站桶不會因為娃娃的亂動而倒地。

站桶的桶底是空的,腰部有一個類似火桶柵的隔板,娃娃就站在隔板上。有時大人會把一隻小小的板凳放進隔板,讓站累了的娃娃坐著。冬天的時候則會把一隻小火盆放在站桶下麵的空地上,炭火的熱氣慢慢升上來,暖著娃娃的腳丫和身子。

當我長成一個可以幫母親幹活的大孩子時,除了做自己家裏掃地、洗碗這些零碎的事,還喜歡到有娃娃的鄰居家去幫忙看娃娃。那時一戶人家至少有兩三個孩子,多的有七八個,看娃娃(弟弟或妹妹)這種事就由大一些的孩子來做,大人們則把雙手和時間騰出來下地幹活。

我隻有一個哥哥,沒有弟弟妹妹,對有弟弟妹妹可帶的同齡人很是羨慕——多神氣啊,像個小大人兒的模樣,把布偶般的弟弟或妹妹抱在懷裏,逗著玩,抱累了就把娃娃放進站桶。隻要有人在身邊,娃娃在站桶裏就不會哭鬧,大孩子們則可以在一邊自在地玩遊戲、跳繩、踢毽子,或圍在一起講故事。

給站桶裏的娃娃喂飯也是我喜歡做的事,像過家家一樣好玩。喂一口飯,逗娃娃樂一陣子,再喂一口飯,娃娃的雙手在我的臉上抓來抓去,經常會把我的臉抓破,也不覺得疼。當我過足了當小大人兒的癮,要回家的時候,和我混了半天的娃娃會踮著腳,兩手舉得高高的,臉急得通紅,嘴裏嘰裏哇啦地叫著,仿佛在說:不要走,不要走,再陪我玩一會兒。

當娃娃長到會走路的時候,就不再需要站桶了。這時站桶就會被借走,到別的需要站桶的人家去了。一隻站桶在村子裏借來借去,幾乎沒有閑下來的時候,直到成為朽木,不能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