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的周末,有微雨,但不影響出行,應約和朋友們一起去鄉間采桑葚。正是夏初的草茂時節,山中雨霧縹緲,浸潤其中的樹色含翠欲滴,一路好景自不待言。隻是到桑園以後才知道我們來遲了——桑葚已寥寥無幾,路過的農夫說早一個星期桑葚還是很多的。雖沒采到桑葚也並不覺得遺憾,陌上隨處皆是蜜汁的野漿果,田畔的莎草上,幼蝶們尚未展翅的身體輕盈地懸掛著,小小的翅膀一張一合,微微顫動,仿佛對新獲得的美麗生命充滿了欣喜,甚是動人。
與八仙桌的邂逅是午間的事,地點是一頗具農家風情的餐館。在田間放逐了半日都有些餓了,便由食物的香味牽著進了餐館。等待飯食的時間裏朋友們在餐桌上玩起了撲克,我是牌盲,裝模作樣地看了一會兒,覺得眼皮澀重,於是起身東張西望,目光就落到一旁擺著的八仙桌上了。
八仙桌看起來已有些年頭,泛著老家具特有的暗沉之色,也許是餐館裏的桌椅都是新的,八仙桌在其間顯得有點落寞,就像鵪衣老翁坐在年輕人當中。我圍著桌子轉了一圈,用手撫摸著桌麵,桌麵上遍布劃痕、燙印、油跡,重重疊疊,如抽象意味的圖畫。這張八仙桌的材質並不名貴,做工也簡樸,四圍沒有花草圖案的雕刻,顯然是普通人家用的。
在傳統家具中八仙桌算得上大角色了,擺放在廳堂中心,緊挨著中堂畫的位置上,兩邊分設太師椅,椅背緊挨著中堂畫兩側的對聯。
如同現在的人把車子當作臉麵和身份的象征,在過去八仙桌也是一種臉麵的象征。富裕人家的八仙桌是很重視材質的,多為花梨木、紅木、紫檀,做工上也有精細的講究,四圍飾以靈芝、銅錢的吉祥的圖案,桌腿收腰的部分則浮雕著獸麵或雲紋。
在過去八仙桌也是尊貴禮儀的象征。家裏來客人了,要將客人引至太師椅上,奉上茶水、點心,若是來的客人多,就將八仙桌抬出來,四麵擺上八隻椅子或方凳。除了家族中輩分大的老人,桌邊的太師椅是不能隨意入座的,年輕的婦人和小孩隻有在八仙桌下方站著的份。
全家人都可以在八仙桌上入座的日子也是有的——大年三十的團圓飯時間。入座的禮儀很講究:長輩坐在上首,平輩的兩邊分坐,輩分小的年輕人和孩子坐下首。就算平常做媳婦的怎樣霸道,這時也得規規矩矩地請婆婆在八仙桌的上座入席,自己則依著秩序坐在一側伺候著。
村裏有了紅白喜事,左鄰右舍的八仙桌都得借出來,擺在辦喜事人家門口的場院裏,一同借出來的還有家家戶戶的長板凳。
在鄉村,一家辦喜事就是全村人聚在一起過節的日子——沒有比這樣的日子更熱鬧的了。主事的人或是村長,或是有見識會安排的年長者,其餘幫忙的也皆是村裏比較能幹和熱心的人。到了日子,不用辦喜事的人家來請,他們主動就上門來了,喝罷茶後主事便分派著各項事務:誰去借桌椅板凳,誰去采買購物,誰管收禮記賬,誰主廚,誰幫廚,誰管迎送接待——沒有不聽主事安排的。
場院裏的八仙桌四麵各設一條長板凳,沒開席的時候可以任意地坐在上麵打牌、嗑瓜子、吃點心、打麻將,反正辦喜事就是要人氣——喧鬧就是人氣,甚至吵起來也沒關係,村裏人說那叫“吵發”。到了開席的時間,如何安排座席就不能大意了,排資論輩在這裏很重要,來吃酒席的人很看重入座的秩序,在意自己的輩分是否得到重視。
八仙桌擺在場院裏,看起來似乎沒有座位的主次之分,其實不然,露天的八仙桌主位與次位是從桌麵上的橫線(桌縫)來分別的——位置與橫線平行,是次位;位置正對橫線且坐北朝南,就是主位。這時負責排座的人一定要清醒,弄清楚來客和辦喜事人家的關係,若是排錯了座位,那入座的人即便不當場掛臉,也會耿耿於懷,仿佛尊嚴受了很重的傷害。
家具可以反映一個民族傳統文化的風貌。中國式的家具裏,能體現這種風貌的莫過於八仙桌。隻是如今在城裏已很少見到八仙桌了,好在鄉村人家的廳堂裏還是有八仙桌的,四四方方、堂堂正正,桌麵上鋪著幹淨的桌布,一台很大屏幕的電視機放在中央,兩邊是改良過的、沒有扶手的靠背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