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在山中打豬草時,經常會在野地裏遇見黃土顏色的草鞋,有時是一隻,有時是一雙或更多,靜靜地躺在草叢中,看起來有點來曆不名的神秘,又仿佛天生就在那裏,同它們周圍的植物一樣,是從鄉間泥地裏生長出來的。

草鞋確實生長於鄉間,屬於有著牛腳印的田埂、長滿荊棘的山坡、石子尖銳的小徑,和通往家門的青石板路。一雙草鞋走在鄉間的路上,就像明月行走在水麵,親密柔和而又寧靜無痕。

草鞋的純植物性使得它具備了謙卑和柔韌的品質,如同那些在大地上勞作的農民,一生與黃土打著交道,隱忍著身體的疾病與疼痛,過著簡樸的生活,整個世界就是頭頂的那片天,以及腳步所能到達的山頂、河流。

我的伯父就是這樣的農民,從8歲頭上就開始了農事的勞作,放牛、打豬草、砍柴禾,稍大一點又開始下田插秧,再大一點就擔起了家裏所有的農務,年複一年,直至背駝、發白。

記憶裏,伯父一直是穿著草鞋、打著綁腿的模樣。草鞋是伯父自己打的,下雨天,不能下地幹活的日子裏,伯父就端一把長板凳放在大門口,一束薄白的光線從門外投進來,剛好夠他看清手裏的活計。伯父在腰間係一根腰架,橫騎在長板凳的一端,另一端則綁著草鞋耙。草鞋耙是鐵質的,有五個亮錚錚的長齒,形狀像極了豬八戒的鐵耙,隻不過沒有長長的柄,也小巧一些。

打草鞋的草是稻草。秋天,稻子收下來了,把稻草捆成把子垛在田裏,曬幹後拿回家,儲存在柴屋幹爽通風的地方,要用的時候就抽出一把。

一把稻草在成為草鞋之前要經曆多次的捶打。捶打是為了使稻草的質地變得柔軟——又不能用力過猛,會把稻草捶爛。熟練的人在捶稻草時會噴上一些水,有了水的潤滑,稻草就不易脆斷了。

伯父先將捶軟了的稻草編成草繩。編好的草繩看起來酷似粗長的麻花辮子,從來沒養過長發的我忍不住拿一根圍在身上,裝扮成長辮子姑娘,兩端拿在手裏甩來甩去,卻被大人一把將草繩奪去,眼睛直瞪著我,做出嚇人的樣子,好像我做了一件極壞的事,或觸犯了什麼忌諱。

騎在長板凳上的伯父看起來多麼威武,像是騎在一匹駿馬上,臉上帶著泥土一樣安靜的笑意,雙手在草鞋耙和腰架之間係著的草繩上來回穿梭、編結,動作麻利而輕快,仿佛在彈奏一種古老的樂器,間以捶打的鼓點。

很快,一捆稻草就變成了一串金燦燦的草鞋,掛在伯父身邊立著的竹竿上了。為了使之更為結實和綿軟,打好的草鞋還得再經曆一次捶打——就像一個人的成長,要經曆一次次的坎坷才能變得堅忍。

伯父打的草鞋差不多能供半個村子裏的人穿用。草鞋很輕,穿在腳上沒有絲毫的負擔,仿佛另一層皮膚,走在任何一條山路上都不會覺出鞋子對腳的捆綁和折磨,踩在泥田裏也不會因為打滑而摔倒。

在那個汽車還沒有開進山裏的年月,村裏有走遠路的人就會到伯父家來討一雙草鞋。草鞋送走了很多年輕人,他們或去山外麵當學徒、做生意,或去更遠的地方當兵、讀書。草鞋送走的年輕人過了很多年回到村裏,一個個都穿著體麵的衣服和鞋子了,麵貌也已經變得認不出,好在說話的口音沒有變。

伯父編的草鞋還送走了村裏一個個的老人。我是在很多年以後才明白,童年在野地裏遇見的那些草鞋是送葬時所穿。送葬的草鞋是不能穿回家的,得在回來的路上脫下來,留在村外,其意思如同“塵歸塵,土歸土”,一同留下的還有係在腰上的草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