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籮”字輩的竹製器物裏,數稻籮的體形最為富態,這和它與生俱來的使命有關——在收獲的季節,負責將田裏打下來的稻穀滿滿地盛在籮內,一擔一擔運送到曬場,再運送到穀倉。
由於這種使命,稻籮在民間就成了喜慶和吉祥的容器,倘若一戶人家的稻籮總是不停地使用,便意味著這戶人家是勤勞的,富足的。
在鄉村每戶人家至少有一擔稻籮。稻籮有半人高,上圓下方,籮身是由半寸長的篾條編成,十字形的竹架支撐住籮底、箍牢四麵,結實的竹片包住四角——就像老式木箱的銅片包角,腰部鎖兩道篾箍,籮口則由篾條一道道裹緊。兩隻稻籮的造型是相同的,擺在地上,酷似胖墩墩的雙生子。
為了和別人家的稻籮有所區分,主人用蘸了濃墨的毛筆在自家的稻籮上寫下一行字——某某某置辦於某某年。寫了字的稻籮仿佛蓋了印章的字畫,有不容置疑的氣勢。
也有以繩子來區分的。稻籮的身上總是縛著粗麻繩——綰一個十字,兜住籮底,穿過四麵的竹架,在籮口打上扣。一根扁擔從繩扣中穿過,便可以穩當地挑著走了。
民間生活裏,生得富態的稻籮是很出風頭的角色。稻籮之所以能夠出風頭,也因了它的實用性。村裏有人家要嫁女兒了,嫁妝得用貼了大紅喜字的稻籮來裝。嫁妝是否豐盛,看看動用了幾擔稻籮就知曉了,至於稻籮裏裝的是什麼,這得進了新郎家的院門以後才能看。出娘家門的時候,稻籮上一律用紅紙蓋著,很是神秘。挑稻籮的人列隊走在村路上,陣勢浩蕩,頗有排場。覺得擔子沉的人說:這稻籮裏裝的肯定是百子盆、百子桶,算我運氣,挑了個滿堂紅;覺得擔子輕的人則說:那我這稻籮裏裝的就是喜枕喜被了,我的運氣也好啊,挑了個滿堂彩。
稻籮一擔擔地進了新郎家的院門,擺在地上,新郎的兄弟姐妹挨個兒上前,將稻籮裏的物品一件件取出,搬進新房。此時院裏院外擠滿了看熱鬧的村鄰,大聲地議論著嫁妝的內容,咂嘴咋舌地驚歎著。送嫁的人聽到這樣的聲音後臉上堆起燦爛的笑,虛榮心很是滿足。新郎家的人看著滿地稻籮也樂得合不攏嘴,覺得夠體麵。
新娘過門沒多久肚子就鼓出來了,頂多隔個一年,家裏的稻籮又貼上了紅喜字,由新郎挑著,腳不沾地地去新娘的娘家報喜。進門放下肩頭的稻籮,新郎從籮裏拿出一掛紅鞭炮點著,一扔——點著的鞭炮若是扔在屋子裏,就表明生了個兒子,若是扔出屋外,表明生了個女兒。
為什麼生了女兒就要把鞭炮扔到屋外去呢?很多年後我這樣問父親。父親說,因為女兒遲早是要嫁出去的,從她生下來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是別人家的人。
那麼報喜的稻籮裏裝的是什麼呢?我接著又問父親。報喜的稻籮裏裝的是紅糖、米酒、餅子,父親答道。
稻籮裏的三樣東西拿出來後,新上任的外婆就得把早已備好的尿片、嬰兒的四季衣服、小棉被、小鞋、小帽一一放進稻籮,慰勞產婦的紅糖和雞蛋也是不可少的。“吃了餅子,套了頸子。”農村裏流傳的這句民諺指的就是這個。當然了,被套了頸子的外婆此時是滿心喜悅的。
除了運送糧食和嫁妝,稻籮還用來裝人,被裝的人當然是小孩子了。
正月初二的日子,嫁出去的女兒必是要攜夫抱子回娘家的。在還未開始計劃生育的年代,女人生孩子就像雞生蛋一樣勤,一個接著一個,回娘家的日子裏,男人便把稻籮搬出來,籮底墊上幾層尿片,把小孩抱進去,一頭放一個,挑起稻籮的時候,嘴裏不忘叮囑著:手扶穩了,身子別亂動,掉出來可就吃不了外婆家的好東西嘍。
坐在稻籮裏的小孩興奮得臉發紅,眼睛發光,雙手扶緊稻籮邊緣,頭使勁仰著往外看。稻籮在男人的肩頭一顛一顛,很有彈性,籮裏的孩子則隨著顛彈的節奏顫動著,別提有多舒服。
最驚險的是從外婆家回來的路上,男人挑著稻籮,走在覆著薄雪的田間小路上,腳步七扭八扭,跳秧歌一樣,嘴裏還大聲地唱著黃梅調,一看就知道酒喝多了。女人抱著最小的嬰兒緊跟在男人後麵,嘴裏直叮嚀著:走穩了啊,別把孩子甩田裏去了。男人仿佛故意要逗女人擔心,把秧歌扭得更歡了,稻籮隨著男人的腳步甩來甩去,像失控的飛輪。稻籮裏的孩子卻一點也不覺得害怕——有什麼可怕的呢,這是多好玩的遊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