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扁擔(1 / 1)

住在湖邊的十多年裏,每到周末的中午,那個賣水果的女人就會出現在我宿舍的樓下。我是她的老主顧,每次要買上足夠吃一周的水果,十多年來都是如此。有時我的水果還沒吃完就到了周末,賣水果的女人又挑著她的水果擔子,一路叫賣著走過來了,沒見我下樓,她便將扁擔橫放在地上,坐在扁擔上等我,若等上幾分鍾還沒見我的動靜,就在樓下扯著嗓子喊:“項麗敏,買水果啊?項麗敏……”我趕緊下樓去再買上一些。

賣水果的女人知道我的名字,連名帶姓喊我的語氣仿佛是個老朋友,笑眯眯看著我的樣子也是老朋友般的親熱。等我買好水果,她就從地上拿起扁擔,挑起她的水果擔子,手扶著擔子上麵的粗麻繩,微側著身子,低頭,弓背,向前麵的村莊走去。賣水果的女人天天挑著水果擔子走村串戶,一年得走多少路呢?我曾問過她,她說自己也不知道,隻知道隔兩個月就要挑斷一根竹扁擔。

每次買好水果後我會在樓下站幾分鍾,目送賣水果的女人走出視線,她挑著擔子的背影是我眼熟的,像極了我三十年前的母親。

在我兒時的印象裏,母親除了站在講台上和睡覺的時間肩上沒有扁擔,其餘時間都被扁擔壓著肩膀。

扁擔不用的時候就靠在屋門後麵,有竹扁擔,也有木扁擔。竹扁擔的分量輕,彈性又好,光溜溜的竹麵也不磨肩,隻是不能挑太沉的東西——太沉的東西會將竹扁擔壓成一個受難般的括弧,隨時都有斷裂的危險。木扁擔的分量要重一些,看起來也結實一些,用來挑水、擔糞是最合適的。

母親的竹扁擔大多是她自己做的。上山砍一根三年生的成年毛竹,去掉竹枝丫,用鋸將竹身截成和她身高差不多的長度,從中間以十字剖開,剖成四根寬度一樣的竹片。取一根竹片,削平竹節裏的芯子,將兩端削成半月形,半月形下再削出可以將擔子安置在裏麵的耳槽。

削好的扁擔用砂紙打磨平滑就可以用了,也可以塗一層桐油晾幹後再用——桐油真是好東西,能使塗上它的器物有了可鑒的光澤,又能殺掉寄生其間的蟲子,防止那些肉眼看不到的小東西製造破壞。

母親喜歡用竹扁擔,大概是竹扁擔輕巧,又易得,用壞了也不覺得可惜吧。

每天放學後,母親關上教室的門,用竹扁擔挑著木桶去菜地。菜地也是母親開墾出來的,離河很近。母親種菜的時候我就在河邊抓小蟹、撈小蝦,撈一種喜歡貼在石壁上的呆頭魚。有時也幫母親抬水澆菜,我走在前麵,母親走在後麵,一低一高使得那裝滿水的木桶總是往前滑,母親就緊緊地抓住桶把子,不放心地問我:“沉不沉,抬得動嗎?”我用滿不在乎的口氣說:“不沉,一點也不沉呢。”到了菜地邊,放下木桶,回頭看時才明白為什麼不沉的原因——那桶身幾乎挨著母親的身子,重量全落在她那一頭了。

母親束手無措的時候是挑著滿滿一擔東西走在路上,突然聽到哢嚓一聲——竹扁擔斷了,擔子裏的東西滾落一地的時候,這時母親的臉上就會露出絕望的神情,癱坐到地上,仿佛她身上長久繃著的一根弦也斷了,沒力氣再走下去。這樣的時刻我見過多次,我不知道怎樣安撫母親,就把散落在地上的東西一樣樣地撿回來,等母親的精神力氣恢複過來,從山上找出一根細木棍,把擔子挑起,再走。

一根竹扁擔用到通身泛出肉紅的色澤時,就是一根老扁擔了。老扁擔是有靈氣的,能驅邪——老輩人這樣說。大概這也就是為什麼要將扁擔靠在門後的原因吧,每天臨睡覺前關門時看著門後豎立的扁擔,心裏確實覺得安妥,仿佛它們是這個屋子忠心耿耿、日夜不眠的守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