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回家,一進院門便看見門口布陣一樣擺開大大小小的竹匾,竹匾裏麵曬著焯過水的長豇豆、四季豆。院子一角,母親正蹲在一隻油紅色澤的竹匾跟前,把剛切好的黃瓜片倒進去,勻勻地攤開。

我從竹匾陣間穿過,走到母親身邊。母親說她一早就到菜地去了,地裏的菜來不及吃,都快老了,得趕緊摘回來,趁著好日頭曬幹。

“幸虧家裏的竹匾多,夠曬。”母親說。然後又吩咐我去閣樓上看看,是不是還有空著的竹匾,未曬透的幹菜還得再照照太陽。

家裏有多少隻竹匾,大概連母親自己也沒有數。那些竹匾閑著的時候在牆上掛著,屋角靠著,閣樓的橫梁上架著,逢著有太陽的好天氣,就被一隻隻地請出來,挨個兒擺在院子裏。一年四季要曬的幹菜總是那麼多,竹匾空閑著的日子是不常有的。

我也不記得家裏有多少隻竹匾,隻知道最大的竹匾是橢圓形的,有一張雙人床那麼大,很厚實,夏天的時候幾乎有在裏麵睡覺的願望。這隻橢圓形的大竹匾用來曬黴是最好的。梅雨天過後,母親恨不得把家裏所有的東西都搬出來,讓火熱的太陽燎一遍,櫥櫃裏的棉被和衣物更是要一一地抱出來,攤開在大竹匾裏,讓太陽曬個透,直到每一件衣物都彌散出陽光的香氣。

家裏最小的竹匾不到一尺長,像隻茶盤,通身已是深褐色——年深月久的緣故。這隻竹匾那麼小,在過去用來裝什麼呢?母親也說不清楚,“或許是你奶奶的陪嫁物吧?”母親說。竹匾的中央有一個雙喜的字型,看起來確實像一件嫁妝。

皖南的習俗裏竹匾並不是嫁妝中必備的物件,不過在姑娘出嫁的日子裏,竹匾卻是必不可少的道具。

梳洗好的姑娘在自己的房間裏坐著,一張簇新的圓竹匾擱在她的腳邊,竹匾裏放著姑娘的新嫁衣、新鞋。姑娘脫掉腳上的舊鞋,赤腳踩進竹匾,再一件件地脫掉身上的舊衣裳,從裏到外換上全新的嫁衣。

嫁衣穿好了,新鞋也穿好了,姑娘卻不能走出竹匾,這時身邊的伴娘會把房門打開,讓姑娘的父母長輩進來。盛裝的姑娘看到走過來的雙親,膝蓋一軟,就跪倒在竹匾裏,頃刻,一片吟唱般的哭嫁聲淹沒了房間。等哭嫁的高潮落下之後,姑娘的兄弟便走過來了,背起竹匾裏的姑娘,出門,送至迎嫁的車轎上。

為什麼換了嫁衣的姑娘不能走出竹匾呢?

換了嫁衣的姑娘就是別人家的人了,娘家的塵土(財福)是不能帶走的。母親說。

在鄉間,小孩抓周的時候也需要竹匾。把毛筆、墨、算盤、硯台、銅錢、印章、糖果、胭脂、勺子、鍋鏟、花朵等象征未來的物件擺在竹匾裏,再把剛滿周歲的小孩抱進去,由小孩在裏麵小獸一樣爬著,摸摸這個,又抓抓那個,最終抱在手裏不放的,就被視為小孩未來人生的走向。

在竹匾外圍著的大人緊張地盯著小孩的手,心裏捏著一把汗,擔心小孩抓了個不能成器的物件,恨不得替小孩抓一個毛筆、印章什麼的。小孩哪裏知道這是一場人生的測驗,對小孩來說,擺在麵前的一切,包括人,都不過是玩具罷了。

小孩長到七八歲的時候,家裏的竹匾就成了他捕鳥的器具。冬天,下過雪以後,鳥兒們——主要是麻雀在野外找不到食物,便三五成群地飛落到院子裏。

小孩在後院掃出一塊空地,拿一根細繩,係在半尺長的細木棍上,將木棍豎起,上麵倒支著一張竹匾。竹匾下有一把撒開的白米,麻雀們看到白米,一跳一跳地過來了,開始的時候還有些警惕,跳上幾步,小小的腦袋就扭過來扭過去地看看,沒看到危險,便放心地跳到竹匾下。躲在不遠處的小孩瞅準時機,將手裏牽著的細繩一拽,細木棍飛身而出,隨即,竹匾就呼的一聲罩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