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之後,盛夏的暑熱如一匹金毛猛獸縱身而至,腳印所踏之地迅速躥起灼人的熱焰。
人們紛紛逃入室內,關緊門窗,打開空調,以現代電器製造出的涼冷抵抗暑熱的威逼。空調供給的冷風把室內變成了幽涼的洞穴,而室外的世界卻更如熱浪滾動的火爐了。這個時候,最叫人措手不及的是突然斷電。斷電之後的洞穴很快變成了蒸籠,從籠子裏跑出來又不知該往何處,不由得懷念起童年時的夏天——那個連電風扇都沒有,卻絲毫不覺得酷熱難耐的夏天;那個在樹蔭、河水、竹床、涼席上度過的充滿了趣味的夏天。
在夏天使用涼席祛暑的時代得追溯到東周之前,《詩經·小雅·斯幹》裏的“上莞下簟,乃安斯寢”,就是關於涼席的最早書寫。宋代女詞人李清照的“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則將涼席這一普通生活用品提升至藝術的審美境界,驚豔的憂傷,令讀者在品咂文字時便生出涼意。
玉簟是詩人冠之與涼席的美名。在民間,涼席的稱呼則是樸素和直接的,草編的涼席就叫草席,竹編的涼席就叫竹席。
草席是用馬蘭草、蒲草或燈芯草編織而成,質地柔軟,涼度也較低,適合體質較弱的幼童和老人。竹席的透汗性好,涼度高,置身其上確有冰玉般的涼潤與光滑。
放暑假了,孩子們像鬆了綁的小猴子,迫不及待地撲入山野,在河裏戲水、捉魚,在長滿野果的樹上爬來爬去,騎在樹杈上,或抓著一根樹枝蕩秋千。玩累了,就摘一片棕樹葉子頂在頭上回家。孩子們雖留戀山野,卻不敢在外麵瘋得太久,會讓母親焦急,擔心得坐不住。母親希望孩子們老實地待在她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山上有很多蛇,毒得要命,碰上了可不是好玩的。”母親警告道。
母親將一張舊的大草席鋪在堂前的地上,堂前有穿堂風,像個穿了隱身衣的頑童竄來竄去,不停地拂動牆上貼著的年畫,弄出沙沙的響動表示它的存在。孩子們在草席上圍坐著,玩一些小遊戲:挑棍子、拍三角、折紙飛機、下軍棋,時不時會為輸贏的不公爭吵起來,在草席上扭打,把已經破了的草席邊緣扯得更破。
在草席上睡午覺對孩子們來說是件很受折磨的事。母親一聲令下,讓孩子們停止打鬧,乖乖地睡午覺時,那鋪在地上的草席一下子就變硬了,仿佛有很多的小石子在草席裏藏著,硌得人翻來翻去,難受極了。過了一刻,困意大的孩子合上眼睛,想睡,那睡不著的孩子便在草席邊緣拔一根草芯,輕輕地撓著快入睡的孩子,很快兩個人又打鬧起來。
這時母親便拿過一隻大蒲扇,在草席邊緣坐下,看見有不安分的孩子想惡作劇時,便豎起扇脊敲過去,那孩子趕緊閉上眼睛,一動不動,假裝睡著了。
午覺睡醒之後的時光是甜潤的——母親端來用井水冰了很久的白糖水,挨個兒遞到臉上帶著一棱棱草席印的孩子嘴邊,喂一大口。白糖水裝在一隻有柄的搪瓷缸裏,搪瓷缸的白瓷掉了很多,像個衣衫襤褸的人,缸蓋上還有一行紅色的字:“為人民服務”,這是孩子們最早認得的字——在讀書前就認得了。
竹席的待遇比草席要好得多,是鋪在床上的。那是一張已上了年歲的竹席,顏色由最初的淡黃轉成琥珀色,且有琥珀的光潤。
這張上了年歲的竹席曾參與過迎接新生的禮儀,作為“浴帳”,為產婦和新生兒“洗三朝”時所用。
“洗三朝”就是在新生兒出生的第三天舉行的洗禮。用艾葉煮上一大鍋水,煮開後倒入澡盆內。開水晾至溫熱時,接生婆便在澡盆裏放下十枚新錢幣,抱來新生兒,入水洗浴,新上任的奶奶在一邊幫襯著,鼻尖上沁著汗珠,又是緊張又是歡喜。
新生兒抱至澡盆時家人就將竹席圍成一圈,罩住澡盆和行洗禮的人。新生兒洗好穿上新繈褓後,家人方將竹席撤去,親戚此時便圍攏上來,說著吉祥的話,把賀生的紅包送上。
產婦洗浴也是用艾葉煮開後晾溫的水。洗浴前先舀一碗艾葉水,加紅糖喝下。入澡盆後,家人又用竹席圍住澡盆,外麵再用繩子縛住。
為什麼要用竹席圍住澡盆呢?老人說上了年歲的竹席能辟邪。新生兒和產婦的火焰低,容易招來不幹淨的穢物或風寒,生病,用竹席圍住則能豁免,保母子以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