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次看到石磨是一個月前,在一家茶吧裏。茶吧的名字已忘了,隻記得半人高的木柵欄門上掛著一塊四方牌子,寫著“此處有茶”,字體拙樸,頗有隨意而為的情致。
和朋友走進去,茶吧主人正端坐於桌前為茗客分茶,見到我們,主人並未起身相迎,隻平靜地微微一笑,說趕得早不如趕得巧,這裏有剛泡好的烏龍茶,坐下來一起吃吧。
朋友與茶吧主人是熟識的,不多客套,在空著的木凳上坐下。坐下後才發現,那矮墩墩涼冰冰的茶桌原來是石磨的兩扇磨盤。
在鄉村裏生活過的人對石磨是熟悉的,即便幾十年不見,也不會減少石磨在記憶裏留下的親切感,包括石磨轉動時咿咿呀呀的吱妞聲,隔著寬闊的時光之河依然清晰,猶在耳邊。
三十年前,那些年少時光的清晨裏,我差不多都是在石磨循環不絕的哼唱中醒來——距離我家五十米遠的地方有一間豆腐坊,天色未亮,豆腐坊的老爺子就從雕花的老木床上起身了,點上燈盞,套上布鞋,披上寬鬆的對襟短褂,洗麵淨手之後,將泡得胖胖的黃豆從木桶裏撈起來,上磨,磨成奶黃色的豆漿。石磨就在豆腐坊的一角,是手推磨。
手推磨由三個部分裝置而成——磨架、磨盤、磨凳。磨凳是墩實的原木所製,凳腿粗壯,酷似猛獸之腿。磨凳中間有個圓形的凹處,石質的兩扇磨盤就安置在那裏,像天生長在那裏一樣穩當妥帖。俯下身,從側麵看,可見下磨盤中間的棒狀磨芯穿凳而過,如同縱軸,將磨盤與磨凳緊緊連接。
磨盤有上下之分。下麵的磨盤略薄,也稱母磨盤;上麵的磨盤稍厚,一側有橫伸出去的木把子,也稱公磨盤。公磨盤的木把子是整個手推磨的動力節點,一端鑿有圓洞,可別小看這個圓洞,與磨架杵形的端口相接之處正在於此。
石磨之所以能碾碎穀物,就在於兩扇磨盤吻合的一麵鑿有方向相反的磨輪。磨輪是扇形的,由裏向外呈輻射狀。石磨用的時間久了,一棱一棱的輪齒就會失去鋒利,變得禿鈍,像掉了牙的老人再也嚼不動食物,這時就需要請動石匠,帶著鏨子、花錘等工具來家裏修磨了。
磨架是木質的,丁字形。在磨房的屋梁上釘一個鐵鉤,將一根結實的長繩係緊在鐵鉤上,兩端分垂下來,挽住丁字形磨架的扶手。扶手兩端的繩子綰多少道,根據推磨人的身高而定。大人個子高,就多綰幾道。孩子的個子矮,就少綰幾道,降低扶手的高度,以便推磨的雙臂能使得上力氣。
推磨看起來是個簡單的活計,其實還是很需要一些技巧的,得用巧勁,也要耐得下性子。性子急的人就推不好磨,要麼腳步慌張、亂了陣式,被磨盤帶著跑,要麼雙手扶不穩磨架,使得扶手一邊高一邊低。更有厲害的還會將母磨盤推離公磨盤,差點就砸了添磨人的腳。
添磨人就坐在磨凳的一側,微傾著身子,瞅著木把手轉過去的空當,伸手,用木瓢將公磨盤上堆著的穀物撥入磨心。穀物順著磨心的圓孔進入磨輪,片刻就有細雪從磨盤邊緣簌簌而下,飄飄灑灑,綿綿不絕,煞是好看。不一會,磨凳下平放的竹匾裏就長出一圈環形的雪山來。
添磨人也是不能性急的,要慢慢添,這樣磨出來的粉才會精細。若是趕著什麼似的大瓢大瓢的添,磨出來的粉就是粗糙的粒子了,還得返工再磨一次。
偶爾推一次磨對孩子來說是件挺好玩的事,甚至會爭搶著那係了繩子的磨架,手忙腳亂的,小狗一樣呼哧呼哧直喘粗氣,推到滿頭大汗才歇一邊去。而對於每天必須起早摸黑推著石磨打轉的大人來說,這實在不是一件可以當作遊戲來玩的事——枯燥單調的動作,疲累卻不能鬆手——就像那把巨石滾向山頂的西西弗,不斷重複地推著,推著,日複一日沒有止息。
在我離開家去城裏讀書的前一年,那位每天用磨豆漿的聲音喚我醒來的老爺子不再推磨了。老爺子幾乎推了一輩子的磨,88歲時終於停下,倚著他的老石磨,磨輪般蒼涼的臉上帶著笑意,那麼平靜,仿佛對磨盤終點的到達感到十分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