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左手的手背上有一道半寸長的刀疤,看著這個刀疤就會想起小時候一次砍柴的情景。

那時我大約還在讀小學,跟在提著砍柴刀的哥哥後麵。哥哥高出我半個頭,早就能為家裏幹很多的活了,打豬草、拾肥、砍柴。盡管哥哥勤快能幹著,畢竟還是個未成年人,使不動那把足有半人長的斧子,父親便專門請村裏的老鐵匠打了一把砍柴刀,甚至還配了一副可以係在腰間的刀鞘。那把砍柴刀是屬於哥哥專用的,為此哥哥得意了好一陣子,覺得這標誌著他已是家裏的大人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了這把砍柴刀的原因,每到周末哥哥就迫不及待地往山上鑽,很深的山裏哥哥是不敢一個人去的,於是拉上我給他做伴。

給砍柴的哥哥做伴是個美差,有各種美味的野果子可吃,還可以舒舒服服地坐上哥哥拉的板車。

板車是農家必不可少的運輸用具,卻並不是每家都有,在這個有五十多戶人家的村子裏,擁有板車的人家不超過十戶,有幾架板車還是兩家共有的——車輪是一家的,車架子是另一家的。

板車的車架子為木製,通常會用輕巧又不易變形的杉木來製作,和所有古老的木器一樣,車架子的整個製作過程中不用一釘一鉚,關節的地方全用榫頭拚接。

若是除去長長伸出來的扶手,車架子看起來就像一隻兩麵橫著欄杆的單人床——還真有人家把板車的車架子當床使用的——夏天,田裏的早稻快要成熟的時候,把車架子抬到田頭,車架子下麵支兩條長板凳,裏麵鋪上幹爽的稻草,墊上一張草席,在欄杆的四角豎起四根細竹竿,掛上蚊帳,夜裏就可以安睡在車架子裏看守稻田了,防備著山上的野豬們伺機下山,集體到田裏來搞破壞。

車架子底部有兩個圓弧形的凹槽,那是將車輪橫軸嵌入的位置。在橡膠輪胎還未普及的時期,板車的車輪世世代代都是木製的,直到20世紀70年代——也就是我出生的年代,板車的車輪便被橡膠車輪取代了。木製車輪的時代成為過去的曆史。

村子裏有幾戶人家是沒有田的,不種稻子,用到板車的時候也不多——我家就是其中之一,必需要用板車時就向有板車的人家借,比如把砍下的柴禾從山上運回家就少不了要用板車了。

推板車也是要有一些技巧和力氣的。我就推不好板車,動不動便把板車推翻到路溝裏去。哥哥在這方麵是天生的能手,那板車一到他手裏就變得特別聽話,再窄的山路上也走得穩穩的。

坐在哥哥推著的板車上進山是最愜意的時光了。吹過一樹樹山花的風又吹過我的臉,像一雙溫柔馨香的手不停撫過我的麵頰、我的頭發;那些說不出名字的鳥兒在頭頂的樹枝上蹦來蹦去,長一聲短一聲地鳴叫著,又殷切又熱情,向來客們顯示著它們能歌善舞的才藝。

也許是鳥兒們的歌舞激發了哥哥的表演欲,為了顯示他支使板車的本領,遇到下坡路時哥哥故意將扶手放開,任車輪自己往前滾動,越滾越快,越滾越快,嚇得我緊緊抓住車欄,閉著眼睛大叫。在板車就要衝到路溝裏去時,追在車後的哥哥一把拉住扶手,往下一壓,那板車就像得到指令般乖乖地減速,停了下來。

進到山裏後哥哥會先爬到樹上采野果子。哥哥對山裏的情形怎麼就那樣熟悉呢,哪裏有獼猴桃,哪裏有板栗,哪裏有八月炸、九月黃,他都清清楚楚,仿佛他心裏畫著一張山裏的生物地情圖。

進山後我依舊坐在板車上,板車停在路邊的一棵大樹下。我耐心地等著哥哥將采到的野果子捧到我的麵前。安頓好了我,哥哥就去不遠的山上砍柴了,砍一陣子便叫一聲我的名字,聽到我的答應後又繼續砍他的柴。

有一次我吃完了所有的野果子,抬眼向四周打量,突然覺得山裏麵竟然那麼幽暗,那幽暗仿佛還會走動,窸窸窣窣的腳步,慢慢地向我聚攏過來,涼森森的氣息就快碰到我的鼻子了。我不敢再坐在板車上,走下來,跌跌撞撞向哥哥砍柴的聲音尋去。

到了哥哥身邊後我並不敢說出我的恐懼,隻說我也想砍柴。哥哥剛好有些累了,砍斷一根柴樹後就把他的砍柴刀遞給了我。我這還是第一次拿砍柴刀,幾乎不知道怎麼拿。這把鋒口鋥亮的刀看起來也並不大,握在手裏卻是沉甸甸的。“怎麼這麼沉啊?”我問哥哥。“拿不動了吧?又不是塑料刀,不沉怎麼能砍柴。”哥哥不屑地說。我有點不服氣,學著哥哥的樣子,左手扶住身邊的一根手腕粗的柴樹,右手舉起刀,用力地砍了下去,很快哥哥就聽到我的驚叫聲——他的砍柴刀沒有將刀口落在柴樹上,而是不偏不倚地落在我的手背上了。那天我是坐在哥哥推著的板車上回家的。而以前回家時板車上推的是柴禾,我則跟在板車邊上,弓著小小的身子幫忙推車。

那天板車一路跑得飛快,到家時車架子上已沾了許多的血。過了很久以後——在我手背的刀口愈合成刀疤以後,那些血跡還在板車的車架子上——已經滲入木紋裏了,深褐的顏色,彎彎扭扭,像一種秘密的圖文。